【HIT-001】秘密のダイアリー 1 谏书稀庵条记（清）陈恒庆 著

谏书稀庵条记【HIT-001】秘密のダイアリー 1

（清）陈恒庆 著

　【HIT-001】秘密のダイアリー 1　◎序 　　予告归后，年近七十。目不识丁，日入即睡，夜半随心，闷坐枯燥，乃学为诗歌古文词，积稿盈尺。自知学识谫陋，不可跟踪古人。一日，紫绂十六弟告予曰：“兄诗文有金石声。笔发既速，可动作演义，胪陈平生所见闻，使雅俗共睹，岂不胜于诗文哉！”予曰：“唯唯。”乃即目所见耳所闻者，振笔录之。无以名之，名之曰“归里清谭”。门生杨咸卿曰：“曷不曰‘林下清谭？’”予曰：“辞官归里，岂易言哉。尝见有服官卒生，拥厚赀，蓄张含韵，恐昆玉亲族之争其产也，甘弃其祖先墓庐，侨居异域，死不得正丘首，殆不如狐。近有闽人，以贪黩败官，将载宝而归。村夫相誓，勿售以房。又有位居显要，亲族恃势，逞强霸产，扰害一方，村夫将掘其墓而火其庐。其人久已失官，于今不敢归。关联词归里岂易言哉！”咸卿曰：“师言诚是。”是为序。丁巳夏时十月朔日，谏书稀庵主人记。 　　◎状元 　　山东自有清以来，状元有六人：聊城傅以渐、邓钟岳，济宁孙如瑾、孙毓氵桂，潍县曹鸿勋。鸿勋六七岁，即能作擘窠书。传胪时，天尚未明，伫立丹陛下，听候消息。耳中迭闻有呼其名者，回头四顾，初无其人。无何，鸿胪呼吁，果为第一人。予时家居读《礼》，未得眼见。阅二十余年，曹殿撰已开府陕西。癸卯科，潍县王寿彭继得状元。两状元皆住南关新巷，且比邻也。予谓曹殿撰曰：“予应殿试，恭书大卷七开半，一字不苟，仅得二甲分部，悔不效季雅一千买宅一万买邻之故事。”曹笑曰：“恐买邻亦有害尊驾。书道不敢谓欠安，惟独行己意，自成一体，不黄不苏，以吾阅卷，亦不取也。”予赧而退，从此不为人作字。王寿彭传胪时，予正仕京曹。民俗，同乡有应殿试者，京官必携荷包忠孝带，以备前十名引见佩用。是日辰初，读卷大臣鱼贯进内。至辰刻，大臣手捧黄纸，自内出，立于乾清门丹陛上，高呼曰：“王寿彭。”王惊喜变色，同乡官代应曰：“在此。”乃为之整衣，佩荷包忠孝带，扶上丹陛，肃立大臣之后。俟前十名依次传皆，乃教唆引见。引见毕，同乡官偕至山左会馆，已见报喜人以“状元考中”横匾，及“禹门三级浪，深谷一声雷”黄纸春联，张贴竣事。会馆值年官即筹备款项，先以五十金交新状元，往拜前科状元，提取历科帐簿。簿上一切事宜帖式，均详载之。乃为之照写请柬，邀请诸位老诚、历科鼎甲之在京者。来日，至会馆饮燕。例召梨园演剧，我山东则否，以会馆正厅供至圣先师位故也。来日辰初，皇上御太和殿，先闻静鞭三响如炮竹，黄伞随驾至殿。鸿胪官唱唤一甲三人升殿，行三跪九叩礼。新进士在午门新手礼。圣驾退，銮仪卫以黄亭舁黄榜，由太和门、午门、端门正中出，饱读乐前导，黄仪仗俱备，出东长安正中门，悬黄榜于北黄墙上。顺天府尹于黄榜之左搭彩棚，设红案，陈酒果，手敬三鼎甲各一杯，皆立饮，为之披红簪花。旁有骅骝绣鞍，请三鼎甲上马。一马数役护之，前有红仪仗饱读乐，导至国子监，行释菜释褐礼。旋至明伦堂，两大司成正坐，受三叩礼。大司成身不敢动，头动则状元凶险；傍边手动则榜、探凶险。此说相传久矣。自国子监出，三鼎甲联马而行，一起瞻念者如堵，妇女则门垂湘帘，或登楼倚槛而瞻念。此俗所谓状元游街也。斯时风和日暄，天街无尘，御柳成阴，樱桃在树，杏花出墙，童稚舞蹈愉快曰：“状元郎来矣。”负郭乡村妇女，新衣鲜履，仆仆徒行，信口评隲曰：“状元好意思，榜眼伟，探花秀。”又有艳称唐宋时选驸马者。听其言，殊可哂。侯门处女，守节待字，父为宰执，配以金马玉堂之士，亦事所或有；然《柳林池》《琵琶记》诸故事，有清一代，未有所闻。盖清代科名难得，儒者自童试、科试至春闱，层累迤逦，乃博一第，计年必当逾二三十岁矣。患难匹俦不下堂，士风之淳，不至如唐宋时之浇习。状元骑马归第，榜、探送之。探花复送榜眼归第，此后自归。于时馆中悬灯结彩，筵席毕陈。门外冠盖盈衢，车马填巷。大官翰林，一时偕至。同乡官为之款接送迎。子奔波一日，筋力俱疲。潍谚有云：“乃弟娶新妇，乃兄跑断筋。”情形似之。 　　◎赛金花 　　某状元未通籍时，就幕于东海关谈署，昵一妓曰秦爱玉。晨兴盥洗，爱玉见其掌心红如朱砂，知其必贵，愿委身焉。会将北上公车，苦无资斧。爱玉馈以三百金，乃能成行。许以考中后，纳为室。是科果胪唱第一。既而违约，萍踪不复东来。爱玉自某贵后，闭门不出，群呼为状元夫人，欲谋一面者不可得。迨状元失约，爱玉愧无以见人，乃悬梁而死。相传死之日，即赛金花降生之日。又与某状元同乡。生时，颈有红圈如线。及长，面若芙蓉，目如秋水。家贫，学为雏妓。时状元家居，同人邀饮，招妓侑酒，为状元招金花。初学，两人相见，似曾融会，偎傍其侧，局终依依不可去。乃携之归家，畀其母以重金，置诸侧室。逾年，状元以卿贰出使德国，偕之赶赴。住德数年，德国言语文字，粗能开通。归国后，随状元寓京都。状元将卒读，嘱其夫人畀以三令嫒，令其母携去择配。夫人吝甚，予以首饰穿着数事，逐之使去。乃入沪上青楼，波折至京，寓西安门外砖塔巷子。地为乐部群妓之渊薮，于是申明藉甚，车马盈门矣。至吾家相府请安者数四，予因得识面焉。视见时，目不敢逼视，以其光艳照人，恐乱吾怀也。庚子岁，拳匪起，洋兵入都。德国元帅瓦达西者，为八国管辖，原与金花融会，一朝相见，重续旧好。凡都人大户被洋兵繁芜者，求金花一言，可立解，以此得贿巨万。洋兵既退，其名益震，人皆称为赛二爷。门前榜曰“候选曾寓”，曾盖金花之本姓也。家蓄雏妓四五人，以代其劳。竟日安堵楼上，非有多金贵宾，不下楼一见也。夜与同梦者，多紫缰黄绊而至，群呼楼上为椒房焉。其性残酷，一雏妓被其笞死，瘗之楼后，为人控告。时予正巡中城，委指示赵孝愚持票往传。至其家，有娘姨数人，婉词进贿二令嫒，放其逃脱。赵指示本为安邱富绅，不允其请。又诡云：“夜间被窃，失去中衣，不可行也。”指示将饬城役往购中衣。彼知不可逃，乃登车至城署。五城御史多与融会，不敢堂讯，咸曰：“此乃命案，例送刑部。”乃牒送之。堂官派一满一汉两司员鞫之。上堂时，满员先拍案恫喝，金花仰面上视，曰：“三爷，你还恫喝我，独不念一宵之情乎？”满员乃由后堂鼠窜。汉司员，正人也，谛视其貌久之，心怦怦动。旁有录供者，笔落于地。司刑隶手软，不可持锁。司员乃叹曰：“此祸水也！吾其置之死地，以杜后患。”此语传出，诸要路通函说项者，绵绵延续，坚请贷其一死，乃定为误伤生命，充发三沉，编管黑龙江。而说项者又至矣，乃改发上海。予闻之，笑曰：“蛤蟆送入湿地矣。”例由五城押送，复委赵指示押登火车，送至良乡县。县官躬迎于车站，告赵指示曰：“下官敬备燕席，为二君接风。”乃同入县署，赏名花，饮佳醴。来日，赵指示回城复命。予曰：“东坡有句云‘使君莫忘霄溪女，阳关一曲断肠声’，当为君咏之。”近闻金花已物故，年不过四十也。 　　◎伤乳 　　京城外有鸭嘴溪，其地空旷。西人岁时跑马，多在其地。某岁值跑马，瞻念者男女云集。有少妇跨驴历程，一幼年书生偶燃炮竹，驴惊而妇坠，石触其乳，流血缕濡。少妇之夫与书生表面，相率赴城署喊控。予先饬稳婆验伤，据报伤不甚重，敷以创药，血止矣。堂讯书生，乃宛平秀才。予斥之曰：“尔见少妇跨驴而来，故以炮竹惊其驴，实属有心嬉戏，平素佻发佻可知。”饬击掌二十，即为完案，并写判以示之。判曰：“西人跑马，正来鸭嘴之溪；少妇堕驴，误创鸡头之肉。桃符未换，炮竹何来？戒佻之狂且，惩以夏楚；保软温之双乳，赏以膏丹。少妇归哺幼儿，书生勿为荡子。其各遵判勿违。”此判悬诸署门，被报馆抄登。此后报馆屡来抄判，以充尊府，并送阅报章，不索报费。予曰：“判案尚得润笔，抑何好笑也。” 　　◎改胭脂判 　　《聊斋》《胭脂》一段，为东昌府之实事，赶巧蒲留仙应试之时。结此案者，为提学施愚山闰章，留仙之师也。清末，《聊斋》一书入于大内。慈禧太后喜阅之，命京师名优孙菊仙，排练《胭脂》一剧，一日材干演毕。取鄂秋隼者为朱素云，年韶貌丽，平日善学苏、黄书道。取胭脂者为杨小朵，温秀如处女。其父曰老朵，貌亦好意思，取此剧之卖花婆，演剧时与其子相调笑，令人解颐。取施愚山者即孙菊仙。宫内戏具咸备（京语曰切末物）。城隍将出，有高鬼，著孝衣长二丈，孝帽高二尺；矮鬼，以赤子散发戴面具，卓越而出。以及刀山血磨，群鬼舁之，利锯钢叉，立于台前。灯火惨淡，呜呜作鬼鸣，令人心烦意乱。至尾声，则笙管作喜音。胭脂乘彩轿于归。鄂郎披红簪花，衤阑衫官靴，乘蓝轿。县官亦乘轿相送，鸣锣开谈，俨信得过事。太后大悦，奖赏极优。外间戏园演之，攒头而瞻念者，几无容足之地。惟留仙所撰判文数百字，孙伶据案宣读，为时颇久，俗人不可解，有沈沈而睡者。予为孙伶改之，唱一段，说一段。孙伶声息剔透，善唱皮簧。此后听者，叹为观止，不复思睡矣。一日宫内再演，大后赞曰：“改得好，是何人所改？”孙伶奏称自改，不敢以御史瞻念戏上闻也。孙伶亦解人哉。 　　◎侄控姑 　　五城公署之侧有菩萨庙，方丈为尼姑。家有老母，迎入庙中养之，并迎其侄妇王氏入庙，不令其侄相见。其侄名李时元，久不得见其妻，疑其姑在庙卖奸，赴城控告。呈词言其姑奶名兰姐，幼年青狂，霸禁其妻，不令归家，亦不令其谒见祖母。闻兰姐不守清规，恳乞传讯云云。予阅其词，曰：“我向不肯妇女上堂，矧尼姑乎？应即判断。”判曰：“尼姑敬佛，勿登柏树不登大雅；农子娶妻，愿为瓜绵之续。侄既授室，当有室人；姑既出家，莫干家事。饬兰姐在庙养母，明三教不废伦常；饬王氏出庙从夫，使两人永无怨旷。奸情既无凭证，控案动作结完。此判。”即饬差带原告到庙领其妻归家。于是京中尼姑群相谓曰：“某侍御保护吾辈体面，勿深究此事，忠厚之至也。” 　　◎潘尚书 　　潘文勤伯寅以钦赐入翰苑，学问肥饶，曾入枢密。后直南斋，深夜即起。入内，内侍为之然烛十余枝，坐而瞻念书。勤之一字，无愧也。为工部尚书时，由内出，即入部，天方黎明，告司员曰：“朝晨办公，精神显示。皇上遵祖法，早起视朝，故无废事。若部中民俗，秋、冬、春为晚衙门，夏季为早衙门，吾不谓苫。然亦须体贴情面，未便自行早来，或三日一到部，或四五日一到部，先一日预报部中，不敢使诸公虚候也。”尚书尚俭，不乘轿子，一车费料。驾车白骡，已老矣。某岁伏雨过多，谈涂泥泞，行至宣武门外，老骡陷于淖不可起。尚书告其仆曰：“前有一车，悬工部灯笼。急呼之，予附其车。”问之，果为工部司员，且门生也。是早为尚书堂期，故早起入署。急下车相让。尚书曰：“此车为吾兄之车，吾兄入车内，予坐车前足矣。不允，予将徒行。”乃同车而行。其白骡从此病惫，乃赁一轿，命仆人舁之。仆未老成，一日行至正阳门，雨后路滑，前二人仆，尚书亦仆于地，谈旁瞻念者大笑。有识之者，曰：“此经管顺天府事父母官也，奈何笑之？”尚书起立，曰：“本来好笑。”乃乘轿而归。京师传为笑柄。凡骡之青色者，大哥则变白。潘府中骡多白，故京师人语云：“潘家一窝白，陈家一窝黑。”尚书天阉，与翁常熟同。一门生不知，初谒时，计划：“老诚几位世兄？”尚书曰：“汝不知我天阉乎？”尚书善辨认金石，有潍县裴三者，得一汉洗，斑纹古篆皆佳，尚书以三百金购之，极喜。裴三求书楹联，诺之，曰：“汝先归店，我即令人送到。”乃铺纸濡径直书。书成一幅，命仆人往送。旋又写成一幅，更命仆送去，盖得一古器而兴高也。有诸城县拔贡尹祝年，讲金石之学，入京朝考，自书门生帖谒尚书。尚书曰：“此非门生也，姑延入。”尹入见，即行师生礼，口称老诚。来日，入南斋，告曹殿撰曰：“君同乡尹祝年硬拜老诚，似强奸也。”同直者急询之曰：“强奸已成否？”相与大笑。内侍急入曰：“皇上将登殿。”笑乃止。尚书下直，出东华门，必至小合兴酒馆小饮，此馆得其墨迹最多。上斋翰林多寓西城，下直必出西华门，再出西安门。门外有酒馆曰万福楼，与予寓相近，每邀予伴随。某日朝晨饮罢，下昼又在此聚饮。曹殿撰引《聊斋》书一对，嘱予对之。其出联曰：“妓女外出访情人，来时万福，去时万福。”予孔殷无以应，乃曰：“翰林下直唤酒保，你饮一杯，我饮一杯。”以妓女对翰林，亦谑之耳。 　　◎雷甲雷乙 　　陕西有二雷姓，皆以进士官吏部，然只同姓而不同宗，人呼谓雷甲、雷乙。乙无正妻，携一妾寓京师，门首衔条曰“吏部雷”。甲有正妻，悍甚，又无子，乃置一妾，分歧而居，门首衔条亦曰“吏部雷”。甲妻闻其置妾也，密询家人此妾寓于那边，家人但云：“门首有‘吏部雷’字样。”甲妻持棒而往，误入乙寓。见一少妇正在梳妆，发鬓而好意思，莲足纤纤。震怒，以棒击之。旋将镜台磁皿，全行碎之。正在施威，雷乙初学，曰：“是何泼妇，敢来吾家？”细睨之，曰：“年齿稍长，姿容尚好，予久无正妻，留汝作配可耳。”命其妾出，遂阖门抱之，将与同梦。甲妇大窘曰：“吾误矣，甘受罚，勿污我。我乃雷甲之妻，闻其别置一妾，故有此误。”雷乙责之曰：“尔夫年逾四十，尚无子。尔悍名素著，人皆闻之。吾室内有佛，尔宜对佛宣誓，此后听夫置妾，不再打扰。倘违约，佛必殛之。”甲妻允之。宣誓毕，乃放之归，自此阃威不作。雷甲时宿其妾寓，生二子。人皆曰：“雷甲之子，雷乙之力也。”闻者绝倒。 　　◎姚颂虞 　　工部同寅姚颂虞，世浙江盐业，家富钜万。幼年翩翩，捐赀入部，为候补郎中。其妻为盛尚书之女，悍甚，时往来京津间。一日，京中名优谭鑫培在津演戏。天津戏园本有女座，姚太太素爱瞻念剧，园主日为留楼座一间。是日，易州刺史窦小村在津邀客，听谭伶《战宛城》，遣人定座。座已满而客已订，黔驴之技。遣人求姚太太暂让座一日，得允诺，甚感之。一日，姚公在妓寮饮酒，夫人闻之震怒，将以官员狎妓饮酒控诸大府，请上奏革其职。颂虞惧，浼窦乞情，认为窦之顺眼大也。窦往见，为之伏乞。夫人曰：“当日汝请客听戏，予让座一日，以汝为正人也。今来关说，必与颂虞为一流人物，予将控汝联结良家子弟，革汝功名。”窦大惧，长跪不起，此后允情。窦公出告人曰：“予在易州，山上有虎，予能擒之。当天狮子一吼，予胆破矣。”人谑之曰：“当天君演《打苏跪墀》，胜于谭伶《战宛城》十倍也。”予曰：“不意一妇人能擒窦二东（《纪氏五种》言窦为河间人，俗呼二顿，乃窦二东也。二或作尔）。姚匹俦在京，同寅偶至其寓，主人嘱勿谈狎游事，恐有耳属于垣者。家有两婢，年及笄，夫人疑与姚有私，日日鞭拷。姚曰：“饶其命，予已为之觅配矣。”乃放出，为之择配。仓猝难成，暂赁屋以寄之。风声偶露，夫人持棒而往，痛击濒死，遂鬻之。姚遂患夹气伤寒症，不数月而亡。时两宫由西安回銮，姚以十二万两购回宫内陈设古磁等物，献之上。得旨以谈员即选，适逢桂梧盐谈缺出，应即铨选，辛勤应召修文矣。惜哉！ 　　◎两大司成 　　清宗室盛伯羲先生学问宏博，群呼为旗人中小神仙。作大司成，奖励后进，成均士风，为之一变。汉大成则为吾乡王文敏廉生。两人皆讲金石，讲验证，以故成均之士，讲汉学者居多。两人散署后，昕夕晤谈。端午帅亦讲金石，时相辩白，又相谑也，呼两人为大轻视，时捐例以大轻视为上也。文敏善骂，凡挚友意思至恶之事，皆曰“王八蛋样”，如论人体裁之至佳者，必曰：“好似王八蛋样。”人或嫌之，予解之曰：“此非骂也。‘王八蛋样’，即朱子所谓无以复加之意。”文敏喜曰：“老同庚，诚善解经哉！”文敏生二子，宗子已登贤书而病亡。伯羲无子，梦王孝廉来为己子，果得一子，仍以孝廉之名名之，未成人而殇。生平礼贤爱士，名士多寓其府邸。戊子科充山东大主考，所取皆知名士。此科闱艺，以山东为冠。门生上公车，多寓其府邸。壁悬名人画一帧，上绘鼎炉萱花螃蟹，指示门生曰：“诸君今科得鼎甲，或传胪，予所殷盼也。”一门生邹谈沂曰：“门生不敢望鼎甲传胪，作老诚之垆子，时得亲炙，则幸矣。”京师以垆子为骂语，邹初入京，不知也，座中大笑，伯羲亦笑而出。而邹之徽号，传播京师矣。文敏值庚子之变，与其夫人、寡媳投井殉难。奉旨以文敏陪享国粹韩文公祠。群谓文公好辩，文敏也是，两人同祠，讲学恐多鉏铻。国粹学官曰：“自文敏入祠后，睡梦中似有争论之声，仿佛闻孔孟与杨墨字样。醒而潜听，寂然也。”而血食千秋，福山与昌黎对峙，亦吾东省之光也。 　　◎洁癖 　　裕相国斋田有洁癖，多禁忌。家中常坐之处，不令别人坐。掀帘、开风门，其手所捏之处，不令人捏。在部画稿，司员知其癖，递笔时，皆拈笔管之顶以授之。如是日为四离四绝，则不外出，不阅公牍。所著穿着，洁净无尘，并无褶叠痕。在部坐久，偶有褶叠，归则令人以熨斗平之。一日日已夕，步碾儿至巷口，吃烤羊肉。都中冬日，满街有手挽车，上载羊肉、锅垆、酒壶、柴炭，切肉而烤之。食者皆立于车旁，一足踏地，一足蹬车，持箸而食。是日雪后，突来一犬，雪花满身，突入相国两股间，污其白狐裘，适中其所忌，懊恨不可再食。命仆缚犬，截其尾以泄愤。予适逢之，乃相谑曰：“古语有云‘貂不足，貂’，乞以狗尾与我。我貂褂不完，可藉以补之。当天天寒甚，予裘不可御冬，相国如嫌狐裘已污，不错赠我。”一笑而散。相国归语家人曰：“倾相谑者，乃山东人，作给谏，吾友也。彼性不好洁，多食而健。年五六旬，犹可徒行十余里，吾何自苦哉！”由是洁癖遂改。予闻之曰：“予以谲谏规相国，相国从谏如流，此真贤相哉！” 　　◎同乡相参 　　日照开坊翰林尹朗若，与御史郑菱泉夙有嫌。一日同乡公宴，两人酒后互詈，同乡官劝解各归。第二日，相互递摺参奏。上命翰林院掌院学士查覆。掌院传同宴者各递说帖，胪陈情形。潍县郭中书虞琴表兄曾预座，亦赴翰苑亲递说帖，出而告人曰：“予一监生，未曾得有科名，当天得至翰苑，此生无憾矣。”会掌院覆奏，尹郑两人灌夫骂坐，皆有应得之咎。奉旨撤职。尹失官后，落发为僧，居崂山之下。郑不知也，为谈士装，居崂山之上。后遇香火会，两人晤面，又相互詈，众为之劝散。此后两人日通函相詈，无休时。予闻之，曰：“有一解铃之法，便永不相詈。”人问何法，予曰：“一人为僧，一人割势为尼姑，则式好无相尤矣。”此乃谑语耳。不意两人皆不守清规，被主理斥逐。予曰：“序言谬矣，两人各割势为尼姑，则不被斥逐矣。”后数年，虞琴表兄宗子松存，先中副榜，嗣中两榜，为名翰林。予曰：“乃翁赴翰苑递说帖，是为之兆也。”虞琴笑而颔之。 　　◎潘得誉 　　粤东潘得誉，富甲一乡，园林沼泽，占地十余亩。亭榭楼阁，连楹而建。夏季为镜榻，注水于内，蓄以金鱼，与姬妾赤身相狎，取胶漆相投之义。其第五妾田氏，尤得势。田氏之弟曰田十，赌博恶棍，屡向田氏乞贷。一日，田氏告之曰：“今畀尔五十金，赁一屋，娶一妻，本分过活，吾当岁有所助。否则勿再来也。”田十夙知洋烟馆主人李六之妻，貌尚好意思，乃与李六相商，借妻一日，誓不过宿，议价三十金。李六允之。田十走告其姊，言妻已说成，屋已赁定，某日吉期，请往瞻念焉。届期，田氏至其家，果见百事十足。瞬息，新妇下轿，拜天竣事，入室向姊施礼。田氏见其貌好意思秀端好，携其手同坐，告之曰：“此后与吾弟慈爱安度，饮食穿着之费，吾能给之，勿虑也。”旋手脱金镯一对，饰其纤腕。复布置数语，乃辞归。新妇觉金镯沈沈，触目灿黄，为生平所未见。转头田十，幼年翩翩，从之又可衣食无虞，胜于从李六多矣。日将西，乃阖门与田十同榻而卧。李六视天色已晚，妻尚未归，急往叩其门。门坚闭不启。将逾垣，被巡更兵捉去，乃自白其情。兵役皆曰：“无妨也。尔妇与田十有一宿之缘也。”第二日，乃成讼。县官传讯新妇，诘其愿归何人，曰：“愿归田十。”遂断离，饬田十偿李六娶妇之赀，案乃结。潘氏以商起家，富而不贵，是年乡试，为其子捐监，以数万金贿通要津，村夫皆知。揭晓日，监临入闱，行至半途，有人决骤，误触驺从。执而讯之，乃为潘氏报喜，冀先报得重赏也。监临取其报条入闱，示众曰：“如有此名，请黜之。财富全能，外间风声不小，宜慎之。”写榜至三十余名，果有此名，乃易之。两主考颜赧赧然。人谓失却数万财富，保住四个头颅（谓两主考一房官及潘），亦潘氏之福也。得誉八旬乃故。其养生之法，古今未闻，日以熟红枣七枚，置诸姬妾牝户中，滋润半日，此后食之。身后含殓，不见其舌，人皆不解。予曰：“舌与阳茎一气相联，以阴助阳，阳长则舌短。死则气全下注，故现此相，理无意欤？” 　　◎崔灵芝 　　予在京时，名优有三灵芝，曰丁，曰李，曰崔。李好意思秀而文，不善歌而能作小诗，颇有雅趣，河间府献县人，不知其乡有纪文达，予乃赠以《纪氏五种》一部。丁则善唱戏，而貌微寝。崔则无好意思不备，令人见而神倾，以故声价极高。一日，予凌晨赴城署，出正阳门，见数十人立于桥上，似将迓予。旋见众人罗跪车前，呈递呈词。予略阅之，谓曰：“到城听断。”乃相率至城署。细阅所诉，乃两梨园争崔一人。此曰：“崔先受我三百金，允入班唱戏一年。”彼曰：“崔旧在吾班中数年矣，不辞而行，实不对理。即索三百金，亦愿予之，何故舍旧而新是谋。”崔言后所得三百金，业已用罄，无力偿还。予谕之曰：“此事易易耳，逐日为两班演唱，或先或后，听汝自便。都中皆夸汝为佳人，又夸汝歌喉，谓能绕梁三日。一日演两出，吾知听汝戏者，仍趋之若鹜。且一岁得六百金，视宰相年俸尚优，岂不善哉。”予知两班无不乐从。两班皆声曰：“遵断。”崔曰：“多得金固好，唯独日演两出，恐劳累以死。”予厉声曰：“人皆爱汝，予独不爱汝。劳累以死，正合予意。遵断勿得违，违即笞尔臀。尔身为优伶，亦当保尔臀也。”群笑而退。僚友谓予善作游戏文字，第谑而虐耳。此后日演两出，园主及瞻念剧者，啧啧颂予功德。予曰：“功德止此耳。” 　　◎义和拳 　　庚子义和拳之乱，新出《清朝野史》大略纪之，尚有未介意者。予时服官京师，身在身经百战之中，一月有奇。所寓又近什袭库法国教堂，义和拳及虎神营兵，闩日围攻，予亲见之。闻教堂内，教士教民约三四百人，其兵械惟有枪数十。义和拳挟煤油柴草，从外诵咒以焚其室，迄不可然。于是假话出矣，谓教士以女血涂其屋瓦，并取女血盛以盎埋之地，作镇物，故咒不可灵。大学士启秀献计于端王、庄王曰：“此等义和拳，谈术尚浅。五台山有老梵衲，其谈最深，宜飞檄请之。”乃专骑驰请，旬日而至。启秀在军机处贺曰：“明日太平矣。”人问其故，曰：“五台山大梵衲至矣。教堂一毁，则宇宙大定。”闻者为之匿笑。梵衲住庄王府邸，先选拳匪之精壮者数百，又选红灯照女子数十人。协同拣选者，大学士刚毅也。韶年女子，手携红巾，足著小红履，腰系红带，下垂及足，额有红抹，掩映粉黛，口诵神咒，蹀躞于府厅氍毹之上。乐部歌妓唱荡韵（京师有此调，颇雅），舞长袖，不可比也。拣选事毕，庄王问大梵衲：“何日攻打教堂？”梵衲轮指以卜曰：“当天三点钟为最吉。”又问：“骑马乎？步碾儿乎？”梵衲闭目言曰：“骑载勋（庄王名）之马，备一大刀。”于是跨马挟刀，率拳匪直入西安门，红灯照尾其后。刚毅亦以红布缠腰缠头，随之步碾儿。西安门内有当店两座，早被拳匪抢掠一空。梵衲暂坐其中，以待吉时。座前酒一壶，菜一盘，自斟自饮。刚毅及诸拳匪侍立于庭。将报三点钟，予在寓登壁而瞻念，家人阻予曰：“子弹飞来奈何？”予曰：“当天拼命瞻念此一剧。”旋见梵衲策马率领拳匪直扑教堂，指示纵火。教堂内猝发数枪，正中庸尚关键，堕于马下。拳匪行家兄居前者，亦被弹而倒。后队大溃，数人拖一尸而奔。红灯照幼女有被践而死者，蹂花碎玉，殊可惜也。败北者一拥出西安门。刚毅立不可稳，足不可动，力抱门柱而立。一老阍人不知其为宰相也，曰：“你老先生如斯年齿，亦学此谈，何自苦也！”拳匪拖尸，迳奔庄王府。中谈谓人曰：“梵衲暨行家兄暂睡耳，吾当以咒叫醒之。”涂人窃语曰：“恐长逝不起矣。”端王以教堂不可下，愤甚，乃命工以木杆起四面炮台，请巨炮名大将军者，实铅弹如斗以攻之，弹着屋瓦，不可透。复命挖隧谈，以棺实炸药然之。教堂毁去一屋，死教民数十人，仍不可下。命四周掘地以陷之。予寓势将被掘，乃携眷迁于北城。时六月念四日，为关帝诞辰。拳匪持纸马纸衣，入庙稽首，扬言曰：“关帝座下之马，汗流至足，殆赴天津大战，歼西人尽之矣。”数日，天津失守。端王闻警，急召李秉衡入京，问战和之策。李仍主战。乃率乌合之众，驰赴通州。洋兵已至燕郊镇，李营不战而溃。李服毒死于通州，其参赞戎务者，予同庚王太史廷相，识见迂执，予尝笑之，亦服毒而死。七月廿一昼夜，炮声隆隆。朝晨，洋兵破皆化门而入。旗兵与之巷战，均能南征北战，相互死伤随地。西人炮攻东华门，两宫坐内监车，出西直门。避祸者拥塞如堵，不得行。载澜以枪击毙数十人，车驾乃得出，迳赴颐和园。太后入内监房少坐，曰：“饿甚。”内监曰：“出鸡子煮之。”旋闻炮声在迩，太后曰：“不食矣。”登舆行九十里，晚至贯市村，宿于回教礼拜寺。召见老回回，问：“有现银否？我仓猝未携一钱。”老回回奏曰：“为人解镖有八百金。”命尽献上。村夫煮麦饭，以筒盛之，舁至寺中，高声呼曰：“请娘娘们喝粥。”老回回当摇手禁之曰：“此多么方位，敢作蛮人之声乎？”两宫及宫人饱餐麦粥，视唐明皇之出狩，情形无以异也。自此至太原，至西安，《清代野史》所载綦洋，不复赘述。再记洋兵占城之事如左。 　　◎洋兵占城 　　洋兵入京城，计有八国：曰好意思，曰英，曰法，曰德，曰意大利，曰俄，曰日本，曰奥，分城驻兵为八区。德将瓦达西为八国管辖，以其驻京使者克林德死事之惨，故推德为首长，以定和议。瓦达西驻节西苑之仪鸾殿，太后之寝宫也。洋兵初入之日，教堂中人庆重生，皆出灭口以泄愤，西安门迤北人家，夷戮殆尽。第二日，洋帅下令禁之，乃止，而尸积如山矣。予在北城，见各户皆插白旗，上写“顺民”二字，殆仿闯贼入京城之故事。嗣北城为日天职区，传谕各户，撤去“顺民”二字，涂一红日于旗心。搜查拳匪，数日乃罢。此后居民颇相安。设审判处于顺天府署，延瑞判案。瑞之超升，实由于此。其时通衢傍边，罗列穿着、骨董、居品无算。缘破城之日，当店、鼎力、富室，被土匪抢掠，都中菁华，耗矣尽矣。上等皮衣、旧磁、名画，多被外人以贱价购去。华商所得者，中下第物耳。京官留都者，无赀不可购，徒眼热耳。京官大员，亦有未行者，如崇中堂、左小侯、怀尚书、世侍郎，尚有十余人，或行或止，茫茫无策。洋帅意在议和，而不见中华大员来议，无从著手。海关总办赫德，参谋人官也，乃出见总理衙门掌印司员舒龄，示以议和之意。舒公乃邀请大员七八人至其寓，商量谒见洋使。大员家中被劫，多无长衣。舒公开箧出长衫数件，各衣之，步碾儿而往。洋使迎接，且曰：“请汝庆王、李中堂入京，不错议和。”言罢，指其屋棚：“你看几许子弹孔，吾辈不死，幸耳。”数大员仍归舒宅，议写奏摺，遣司员朴寿赍呈行在。得旨命庆王回京议和。 　　◎笄 　　潍俗凡丈夫而巾帼者，谓之曰“男人戴鬟”，以其过后违约，腼不知耻，如妇女然。按《玉篇》：“{髟贵}，发光泽貌，以笄蟠发也。”《礼记·内则》：“女子十有五年而笄。”又云：“笄总角，拂髦。女大则蟠发为{髟贵}。”潍俗也是。古人须眉蟠发，则用栉，若今之小梳然。左太冲称其妹左芬为“不栉进士”是也。窃谓古人男女头上之发皆不剃，或栉或笄，认为区别。至清朝入关，始下剃发之令。民国共和，又有翦发之令。两次皆不足妇女。数百年来，须眉莫能保其发，而妇女之发一经，且放足为天足，亦云幸矣。共和后，予翦发如梵衲，夏季偶至东城楼关庙纳凉，梵衲少澜欣怡然曰：“老爷当天步我后尘，亦祝发矣。”予曰：“梵衲是步我后。何言之？予家有女眷，梵衲亦私蓄女眷，岂非学步哉！”梵衲赧然。 　　◎盗墓 　　清制，宰相卿贰，亦葬用土穴，棺之外加木椁辛勤。外省多不恪遵，京畿则不敢违也。以故。葬后多被盗掘者。离坟一二里，挖谈而入，外不见土，其技至精。或守墓佃农，遇穷饿时，时时自室中穴而入，实无防护之法。四川卓相国，葬于京畿。葬后，其子孙俱在京寓，皆患腿疼，认为宅第低湿所致，而儿妇、孙妇以及仆人，则无此疾。医者云：“腿虽疼，而六脉无病。”日久不解。通宵，相国示梦告其子曰：“吾腿有疾。”乃开坟视之，始知被盗。盗以相国腿上之长骨，高支棺盖。乃易棺，整骨以掩之，子孙腿疾渐愈。相国能示梦于其子，死而有灵也。枯骨偶动，全家不安，因知血脉相传，绵延累世，令人怆然动木本水源之思。曩予在京，犹及见卓少君，群呼为“卓矬子”，身高仅及中人之半，以荫赏郎中，在户部当差。堂官嫌其侏儒，不肯其到部，恐补缺引见时，为上所嗤笑。一日，堂官入署，卓持稿上堂，翘两足呈递。堂官画押毕，将交之。张目四顾曰：“卓老爷何往？”复低头而笑曰：“在桌下面，吾焉得见之？”卓从此告休。凡盗墓之贼，其睛皆绿。予会审时，历验不爽，缘尸气薰蒸也。故就刑时，无呼冤者。近日华人之娶洋妇者，生子则黑发碧睛，所在多有，又将缘何辨之？ 　　◎论墓 　　君主陵园之制，为石室、石床、石门，外围以砖为室城。嫔妃则以石砌为长方池，谓之金井。下至卿相，皆葬土穴。吾潍则否则，盖离京沉，自轻自贱，其多财而不知礼制者，则为宝沙穴，或作包沙二字，以沙土石灰水润之，筑成房厅，高出于地，前开隧谈。再次者则为攒馆，亦开隧谈，屋较小，或砖或石，上与地平。其堪称知礼者，不敢僭开隧谈，多以砖沙为金井。棺外有用椁者，有不消椁者。以上诸葬法，虽曰违朝廷之制，而不使土侵肤，亦仁人孝子之心也。筑穴既坚，从无盗坟之事。卢家金碗，千年犹在。墓上丰碑，宜高不过三尺余，厚二尺，耸立于地，久而不仆。树木则宜植学士松，枝杈葱茂，蔚然丛生，不中栋梁之材，无刈伐者，以待数万年后，陵谷变迁，付之沧桑可耳。 　　◎放生池 　　京师崇文门外放生池，大可数亩，夏季芰荷甚盛，游人如织。池上有大禅院，供大士像，金碧灿然，吾琴山族伯作御史时所倡修也。岁庚辰，上公车，同县四人寓其中，虔求神签。签云：“文士自惭无提高，农夫且喜有新田。”不解其意。已而四人皆落选。田介臣以拔贡应朝考，后至，亦寓寺内，得小京官，始悟首句“无提高”；第二句“有田”二字，亦然矣。池中施放活鱼，生息极繁。主理梵衲寥空，戒行甚高，昼夜监视，不令人窃取活鱼。鱼以白鳝居多，盖鳝感叹其子，不相吞食。如鳝有孕，人将烹之，则首尾入热汤，其腹穹起，恐伤其子。此亦物之至仁者，大不类枭獍之性矣。 　　◎相面 　　予由给谏简放知府，村夫为予戚然曰：“宜放谈员，今屈就矣。”予晓之曰：朝廷视知府重于巡谈、盐谈。工部同寅，有志崇者字岳亭，为六额驸之子。额驸最为宣宗所宠爱，常命其同坐而食。官至内政府大臣，纯碎自持，力绝苞苴，故身后空寂。岳亭以荫赏郎中，在部当差十余年，按资得京察一等，记名谈府。贫甚，典衣殆罄。会宁夏巡谈缺出，雄兵机刚毅为之说项。太后曰：“此子吾甥也，极老实，能作府、谈乎？”刚毅奏曰：“作知府，恐不胜任；作巡谈，食禄辛勤，不管进攻案件。”乃得旨简放。岳亭将之任，苦无资斧。内政府大臣追思六额驸之廉明，为集令嫒以助之，乃成行。岳亭人极长厚，惟念书未几耳。以是知朝廷视知府，重于巡谈、盐谈也。雍乾间，吾家本支无作显官者，先相国文悫公以二甲二名入翰林。归家至寿光县，店中有善相者，倩其相面。相者许以官至知府。抵家告诸家人，一门老小大喜，买面十斤，作面条同食，认为贺焉。近代品级层层，官阶累累，以位置冗员，仕版所载，屈指难计。太守一官，汉重其任，或以尚书令、仆射出为太守，或自郡守入为三公，事恒有之。寿光相士以古法相人，未可厚非也。予作知府数年，解组归里，全家甚喜，曾有诗记之云：午夜攻书自引锥，揣摩文字丁壮时。一朝衣锦归乡里，阿嫂犹为幼子炊。” 　　◎煤气 　　予巡中城，冬日报煤气薰死者，恒有之。燕地严寒，无煤火则夜间骨栗。吾师嵩文恬公以刑部尚书为内政府大臣，竟死于煤气。其他官员人役死于此者，不可胜计。数千百年来，华人无销毁煤气之法。有之，自洋炉入华始。一洋炉烟筒外引，烟出而火炽，今已流遍寰区。人皆曰洋炉能暖人，而不可烹爨，是犹死板欠亨也。洋炉之双盖者，以泥杜其两头，专用其中之圆盖，烧煤至少。去其盖，不错烹爨，爨毕仍盖之，数口之家饱且暖焉。其或地无煤炭，则可用木材，西伯利亚地无煤炭，不唯炉灶用柴，即火车亦用之。其火力不足煤炭，遇陀阪之路，多加木材，一饱读其气而上。惟飞灰满街衢，为可厌耳。其柴多取之吾黑龙江千年山林。惟楚有材，晋实用之，良可慨也。然岂第此木材已哉。当天在大连湾充日本窥伺长辈，为玄华峰，潍县人也，官声铮铮。丁巳夏，潍大旱，饥民载谈。华峰轸念旧地，募钜款寄潍施赈，全活无算。予有诗赠之，诗云：“子胥去楚却归吴，能写流民郑侠图。浮海遥来仁者粟，顿教桑梓庆其苏。”“东海遥连鸭绿江，妙手户外水淙淙。好生先把黄金寄，喜捧瑶函鲤一对。”他日，华峰言归故国，整顿窥伺，一洗胡闹之风，吾国庶有豸乎！ 　　◎立尚书 　　立尚书山，字玉甫，汉军人。其先为杨姓。好意思状貌，吊尔郎当，来往至广。善辨认古磁、古书画，储藏綦富。由奉宸苑郎中氵存升户部尚书，为内政府大臣。邸内园林之胜，甲于京师诸府。予与之邻居，起园时，为之擘划。自园门至后院，可循廊而行，雨不可阻。山石亭榭，池泉楼阁，点缀煞费方向。演剧之厅，原为吾家厅事，后归尚书，予为布置，可坐四五百人。时鸦片烟盛行，设榻两侧，可卧餐烟霞，静听词曲。男伶如玉，女伶如花，迭相随侍。戏剧有瞻念驯不对故事者，予为改正之，群呼我为“顾曲周郎”。凡冠盖而来者，冬初则一色鸡心外褂，深冬则一色貂褂。王府女眷，珠翠盈头。小内监二人，扶掖而至，相见以摹鬓为礼。脂粉之香，馥郁盈室。复有时花列案，蓓蕾吐芳。春则牡丹、海棠、碧桃等卉，谓之唐花。夏则兰、芷、木香，秋则桂花满院。犹有沪上佳卉，来自海舶者。雕檐之下，鹦鹉、八哥、葵花等鸟，悬以铜架【HIT-001】秘密のダイアリー 1，喃喃作人语，与歌声互答。酒酣灯炮，时已四饱读，宾散戏止，优伶各驱快车，出城而去。此可谓盛矣。无何拳匪乱起，红巾缠头者，填溢京都府。商贾停业，戏馆焚如。予所见在邸中演戏之优伶，习本领者，则为拳匪之师兄；其弱文者，则装为谈姑，手执麈尾，身披八卦衣。女子口中想有词，群设香坛，供奉《封神演义》之列仙。时端王载漪（其父守制时生此予，宣宗恶之，赐名哭）率旗兵拳匪，围攻八国使馆及教堂。德宗明达，召诸大臣垂询议和之策。尚书与徐用仪、联沅、许景癸、袁昶奏言：“拳匪为妖，万不可用。洋兵已集津沽，宜急赴使馆议和。”乃命五人赶赴议和。载漪恨之，数日后矫诏尽杀之。事定后，两宫回銮，方知之。乃诏各立专祠，予以易名之典。尚书园林被毁，故宅已改建专祠，庙食千秋焉。予于乱中携眷避居北城，兵燹后，偶过其地，惟望尚书专祠一拜。吾家赐第，岿然尚存。尚书邸之歌台舞榭，仅余老屋数椽，荒烟蔓草，创巨痛仍矣。尝有句云：“旧日邻家歌舞地，空余老树噪寒鸦。” 　　◎莲香 　　工部旗员问予曰：“君汉人也，闻汉妇女之好意思者，其足皆有莲花香气，然否？”予曰：“《聊斋》有词云：‘希望化为蝴蝶去裙边，一嗅余香死亦甜。’自昔决然，诸君何所见之不广？”旗员信赖不疑。一日，同赴曲院听荡韵。有二妓，一曰翠菱，一曰红玉，姿容皆好意思，莲足纤纤，高昂氍毹，既歌且舞。旗员皆手秉一烛，蹲地瞻念其足，冀闻其香泽。予则远立而瞻念，不敢迫临。少顷，旗员哄然起曰：“臭不可近。”群诘予曰：“君言误矣，何足之臭也！”予曰：“诸君初瞻念色界耳。《家语》云：‘如入鲍鱼之次，久而不闻其臭。’与之俱化矣。”相与大笑。已而开筵团坐，予论之曰：“汉女缠足之布十数层，密不通风。彼妓女奔波不得休，故臭更甚。不若旗女只著一袜一履。然旗女尚不如广东咸水妹。咸水妹者，蛋户女也。著青衣，不施脂粉。自春徂秋，皆赤其足，以足光白而滑为好意思。予尝有句云：‘弱小青衣未画眉，脚儿光白滑如脂。迎人犹作蛮蛮语，是否厚情我不知。’予前所云，愿诸君当天饱尝臭味耳。”（张籍诗：“独上西楼尽日闲，林烟演漾鸟蛮蛮。”） 　　◎都中鬼魅（五则） 　　正阳门内松树巷子谈南有一宅，久扃，无租寓者，传言其内有鬼。一京官贪其价廉租寓之。移入数日，有仆妇三更后入厕，见一中年妇人亦入厕，教之自缢，曰：“以带圈项，即登仙界，享天上清福，较为众人供奔走，食粗粝，有霄壤之别。”仆妇迷惘之中，深认为然。正系带于门，又来一中年妇，争之曰：“此人应替我，我为先缢者。”争执间，又来三妇，有少者，有中年者，相互争论，纷纠莫解。无何，鸡鸣一声，五鬼皆无踪矣。仆妇亦略领路，竟得不死。传曰：“一国三公，吾谁过从。”此政出多门之败事，亦争而不让之为害也。 　　一兵部司员，数日不进署，同寅疑其病，往视之。扣门，司员出迎，一小犬随之。同寅询之曰：“君何故数日不入署？”司员曰：“连日寓中有妖，鸡鸭皆作人言，惟此犬尚不言。”犬忽人立而言曰：“小的不敢。”同寅曰：“此真异事，速移家，勿寓此。”乃全家迁出。不数日，寓室旋遭祝融，幸移家而免。盖此人行善种福，祝融先凭物以示警也。 　　山东乐陵李进士，忘其名，供职吏部。一日醉归，徒行至东安门外丁子街。当面一鬼，其面四方，鼻口端倪皆具。李方醉，亦不惧，笑曰：“近今方面孔，世所萧瑟，不如长面，尚觉好意思秀。”以两手挤之，唾手而长，几盈尺。又笑曰：“不免太长，过格矣。”再以两手挤之，用劲太猛，其面宽一尺，短数寸。复以手摸其面，则鼻口端倪皆无。以手压之，鬼入于地。李蹒跚而归，酒亦醒。谓家人曰：“人言见鬼则死期至，与其死于京，不如死于家。”来日，请探亲假回籍。其父诘之，对以见鬼将死。在家一年，安详无羔。其父大骂之，乃入京销假。论者曰：“此公脾气婉顺，自幼念书明智，其父爱之，未曾骂之斥之。今因此而一骂，岂鬼之弄人哉！” 　　京中李铁拐斜街有饭庄曰万源堂，房屋宽厂，后房五间，有猬数十头，大者如盆盎。京师谓猬为财神，故虚此室以蓄之，十余年盈室矣。万源堂生意，亦日盛一日，供皇差闱差，为行家之利。猬尝凭人而语。如有伙友偷窃器皿者，猬则凭人以告主人，故无敢犯此者。数十年后，老主人物故，子孙以其余赀开赌包娟，家人纷争，通宵猬皆远迁，不知何往，家业遂败。生意歇闭，门牌尚立，遗残无售主，多有流娼优伶杂处其内。过其门者，创巨痛仍矣。盖其人正，其运盛，则神佑之；人不正，家不和，则神弃之，理自然也。又见珠宝市街天合金店，蚂蚁大如蜂，聚生于楼下窟中。主人丁姓，长辈也，日以米喂之，不令伙友糟踏，店中生意独盛。时招子饮，厨内列馔盈案，而蚁不上缘，迄今生意如旧。盖物多聚于气盛之处，人苟不践生虫，即有仁心，福莫大焉。此亦《麟趾》、《驺虞》之微旨欤！ 　　礼亲王世铎之冢子，自幼脾气执拗，迥极度人。乃长，不肯与人近，爱毒蛇、黄鼠狼、黑铁狸，聚而豢养之，认为乐。视其父母昆玉若路人，与之食则食，不与之食，亦不言饥。偶触犯之，则捶人至死。礼王圈之京外园内，不令归家。此殆人妖欤？其先世为红萝主人，学问淹雅，著作綦富；礼王世铎在枢廷处事十余年，明达理由，和易近人，竟生此子，殊不可解。或其夫人得胎之时，赶巧宇宙厉气流行故耳。昔历书云：“河魁在房，宜避之。”李太白诗：“二月河魁将，三千太乙军。”又《旧唐书·吕才传》：“蜀郡灾燎，岂由河魁之下。”河魁殆鬼星欤？ 　　◎徐相国 　　嘉定徐相国生而骈指，第二指与第三指有皮相联，第四指与第五指相联，两手皆然，国人谓凤鸾投胎。念书灵巧，书道尤佳。以第一人考中。此科三鼎甲，榜眼、探花皆面麻。有人咏之曰：“状元非好手，两手六桠权。榜眼周身眼，探花满面花。”相国之胞侄亦以会元入翰苑，下科叔侄均放差。都人为撰一长联曰：“《大学》套《中庸》，前解元，后会元，谁说文章无订价；书斋兼清秘，叔学差，侄试差，才知家国有奇才。”盖张文襄以“中庸之为德”题中解元（时年十六岁），徐以“大学之谈”中会元，全套文襄之文，一时传为笑柄。徐氏叔侄同在翰苑，一南书斋，一清秘堂，又同期放差也；相国既为凤鸾投胎，犹有雀性。性善淫，日数次。自言蚤起将入南斋，尚行淫一次。而肉体健壮，善饮饣炎，七十余岁，犹健步出游。侍妾极多，一日为相国补缀服，前正后倒，着入朝房。予见之曰：“相国之背，仙鹤倒飞矣。尧舜在位，鸟兽跄跄之兆也。”皆大笑。苏拉乃急为改缝之（朝房官役曰苏拉，旗人也。一品补服绣仙鹤）。 　　◎洋马车 　　京官一二品，多乘轿子。馀则坐车，或大鞍，或小鞍。若大鞍，仆人执鞭驱骡而行，其形有一炷香（仆著小袖衣），有风摆荷叶（仆著大袖衣）。至光绪末年，洋马车入中华，上等官皆喜坐之。其车四轮，四面玻璃，内只容一人，执鞭者巍然坐于车前，其粪门高于主人之头，予诮之曰“眼高于顶”。更好笑者，长随无马，亦与仆人并坐，怀内抱衣包帽盒，以车内不可容也。吾潍妇人归宁，必有手礼两盒，以袱包裹，女仆抱之，坐于车前。予见坐洋马车，笑之曰：“此人从娘家回也。”曹仲帅调京，亦坐洋马车，长随亦坐车前，手捧大衣包。予涂遇之，必谑之曰：“老姑奶奶又归宁而回矣。包中有何手礼？可饷予。” 　　◎婚礼乡俗 　　京中择日娶妇，卜者先问此女月经在上半月，下卒月。潍俗不问，问亦羞言，但择吉日辛勤，时时新人带月历程门。沿袭人重门时，步跨马鞍而过，取祯祥之义。予有谑句曰：“权术新人骑马到，重门阶上放雕鞍。”乡村人家，婿呼岳父母，不得称老伯、老伯母，须称爹娘。予有句云：“一对匹俦如儿女，六日回门叫爹娘。”一友曰：“人无二父，论礼婿为东床，呼岳父母应称爹字娘字之半，大作应改‘六日回门来东床，爹娘从减曰多良’”。亦可博笑。潍皆亲迎，仪仗饱读乐之前，有双童曰裙夫，各执红裙一条。予则曰：“两条裙，大犯讳讳。”乃改为一条裙，各执其半。一友曰：“亦不甚妥。”咏曰：“新妇顾前难顾后，算来才有半条裙。”诗句固佳，特谑而虐耳。 　　◎林中丞 　　潍俗婚礼亲迎，新妇将至门，以红绳缚草二束，置门两旁；又以红砖一对、箸十枝，置房檐上。此由登州林中丞福清微时，家贫无认为炊，乃赴亲一又家，借草一束，将为然炊之料；又借箸十枝，并拾砖数块，将以支釜，挟之而归。涂遇亲迎者，见喜轿后有一麻衣女随之，深认为怪，即尾其后。至喜主门首，将草及砖、箸置之周边，以瞻念其变。麻衣女逡巡不敢入，倏忽远遁。中丞以告村夫，多不可解。盖缘此日凶险，妖将随入为祟，遇朱紫而遁，非畏草及砖、箸也。由此遂沿为俗。按，桧风“麻衣如雪”与“棘人乐乐”贯串而赋，时桧国衰微，物化接踵，故人以蜉蝣为比，而叹麻衣之多，知其丧亡者众矣。关联词麻衣女，殆丧神欤？ 　　◎改嫁妇 　　潍人娶改嫁妇为妻，或纳为妾，初学即令其为炊，和面切为长条，全家食之。或曰取其长久之义。予曰：“非也，《礼记·昏义》：‘夙兴，妇沐浴以俟。质明，舅姑入室，妇以特豚馈，明妇顺也。’又王建《新嫁娘》诗：‘三日入厨下，洗手作羹汤。’盖二日馈豚，三日入厨，是为古礼，且为新嫁娘之礼也。若改嫁妇，初学即司炊，以别于新嫁初嫁者也。”或曰：“改嫁妇，多不思其前夫。”是不尽然。予友谭慈雨，续弦为改嫁妇。过门之日，予往驾焉。先至其书斋，闻洞房有抽搭声。问之，曰：“新妇殆思其前夫耳。”予为题一成句于壁曰：“蝉曳馀声过别枝。”不忍拜见新妇，径告退。闻同往贺者，尚结队入洞房索饮。予曰：“《汉书·刑法志》曰：‘满堂而饮酒，有一人穷途死路，则一堂为之不乐。’诸君忍心哉！”人以予为迂。又有知友，续娶为改嫁妇，携其前夫之子而来。此于成童后，头角峥嵘，念书五行并下。予赞之曰：“此又一范希文也。”人又以诬谤先哲责予。予曰：“受责亦不怨。请问诸君，知醮字之义乎？”咸曰：“似饮合卺酒耳。”曰：“非也。《礼记·昏义》：‘父亲醮子而命之迎，男先于女也。’孔疏曰：‘酌而无酬酢曰醮。’诸君其记之。”当天学校林立，五经废读，十余年后，国粹尽绝，又一番秦火也。 　　◎戏法 　　即墨拔贡黄象毂新贵时，偕友数人，赴乡村瞻念戏剧。村前有演戏法者，数十人围瞻念。其友曰：“试瞻念之。”黄曰：“此掩蔽手法耳，无足瞻念，不若瞻念戏。”众咸知黄为新领受，所见必妙手一等，乃群随而往焉。村前戏法之场，寥寥无一人，演戏法者恨之。及戏剧演毕，邀黄于途，诘之曰：“君言吾作掩蔽手法，试问君何所欲，吾能立致。”黄曰：“顾偕一佳人往游杭州西湖，聊作西子西湖之乐。”曰：“有之。”由笥中出一竹筒，口向之想有词。倏出一佳人，身高数寸。再祝之，高与中人等。穿着鲜丽，貌若仙人。向黄折腰，旋抓黄手，凌云而起。耳际风声呜呜，半时许，落西湖之滨，乃弃黄而去。黄寥寂湖滨，怅怅无所之。转辗入都，已误朝考之期。呈请补试，以拔贡毕生。此人诚开顽笑哉，殆亦仙人偶游戏尘间，适遇浮狂之土，而故弄之与？ 　　◎胶潍工艺 　　制铜之工，以吾莱属为最巧。当阿片烟盛行时，胶西之烟灯，虽无烟霞之癖者，亦乐用之：精真金不怕火玲珑，步地翻新；携行远谈，油不过溢；通宵然之，灯花无多。予有句云：“一梦黄粱灯未熄，翻身正好卧看书。”即咏此也。潍工吕姓制水烟袋，著名遐迩。外省人偶得之，视为张含韵。非惟烟袋精工，烟袋之盒，或乌木嵌金银丝为博古图，或水磨竹，或攒花竹，或用瘿木，或拭光漆，细致可儿。潍人入宦途者，以之馈要路，竟得显秩。于是吕氏富甲一乡。因之嵌金银丝之艺，愈推愈广，一切文具器皿玩具，皆嵌以古鼎彝，古货币，以及虫鱼鸟篆，勾摹极工，赛会海外，称为好意思术。潍城通衢列肆而居者，多业此。然皆须眉业之，妇女则以刺绣为生。锦屏罗幛，红袖彩裙，绣以翻新花草，灿烂光泽，利市倍蓰。以及名人书画，倩人以粉笔双勾，绣出亦不比好意思。每届春夏之日，妇女餐罢洗手，推窗迎爽，拈针理线，恍如木兰之当户织也。 　　◎散馆 　　庶吉士如婴儿初生，尚待生花，故俗谓散馆之日，即生花之日。三鼎甲之卷，别为一束，阅卷大臣必置之一等，以保其功名。如文字大谬，则不可保。咸丰壬子，状元陆增祥以违式被黜为知县，群谓焉有状元而作县令者，乃捐升知府。予曰：“状元书道必佳，独不闻晋有王大令乎？大令且可多得财，太守不若也。”后其子陆蔚庭为编修，贫窘颇甚。榜眼、探花间有散馆违式，改为部主事者，品秩转升一级，是可喜也，何须邑邑哉！亦有寒士得庶吉士，自计不可耐贫困，散馆时，成心错一字、出一韵，甘居三等之尾，归部铨选知县，谓之老虎班，得缺至速。大概老虎莅任，一县生民无噍类矣。其无心而违式者，铨一知县，尚有仁心，如吾潍之丁佑宸、于福航，皆为贤令。予谓之假老虎，殆虎而麟者也。自科举停而宦途散乱词语，作知县者惟利是图，鼎力狼吞，更有席卷官帑，逃于海外者。予渭之潜逃鼠窜，又虎与狼之不若矣。吁！ 　　◎朝审 　　积年秋审案件，先由刑部各司将各省命案，按律审定，或缓决，或情实，逐个注明，送六部、都察院、大理院阅看。如见有所拟不对者，即奏请交刑部再议。各衙门阅毕，其所刷印原册，人各留之，亦不缴还。予在谏垣六七年，此项案册，架上积有盈尺矣。刑部择定各省勾到日历，或数省一期，或一省一期，分程途之遐迩，先期奏明，即按时朝审。六部堂官、都察院、大理院，凌晨集于西长安门内朝房，人各一案。刑部吏先宣读各省情实案由，至午各散。第二日，再过刑部狱中各犯，被以赭衣；犯人之亲一又，以山里红（即大红山查，潍曰石榴）一串挂其项上。此物色红而形圆，盖取其团之义。刑部皂役数人押一犯，八旗兵沿街耸峙，以备不料。先点官犯。官犯衣墨青外褂，官帽无顶。吏呼其名则应，令其跪则跪。此犯退，则再呼一犯。凡拟缓决者，吏则高呼曰“缓决”。凡入情实者，吏则柔声，若不欲使之闻。至女犯，则两役以筐舁之。予见一女犯，曰刘王氏，年三四十岁，岁岁过堂，岁岁缓决。视其案由，其父曰王大稂，赌博恶棍。一日，大稂之妇患病，接其女归宁。夜间，大稂沉醉而归，欲奸其女。女撑拄力猛，倒于地。地有锅，首碰其上，脑浆迸流而死。同院租屋而居者，以事关生命，为之报案。刑部判以自便不经，拟缓决。年年御批曰幽囚，良以关乎服制之案，不可释放也。皋陶断狱，明允不过如斯。故清律秋审册，服制之案，别为一本，不与寻常者同论也。至勾到之日，都察院奏呈一省全案。上命大学士素服秉朱笔，照刑部黄签，应勾者勾之，其余则朱谕曰“某某牢固幽囚”，“某某流徙”。给事中捧之，至刑部大堂，陈于黄案。刑部堂官对之行三跪九叩礼。给事中既退，刑部即日登递钉封文告于该省。至京师勾到之期，监斩绞者，为刑部司员。事毕，同寅在菜馆相候饮酌。有李司员应此差，其夫人忌讳极多，嫌其凶险，不令归家，畀以赀，任其冶游通宵，明日再归。予曰：“此亦疗妒之良方，何须肉哉！”予房师闻之曰：“肉不可废。昔梁武帝后性妒，以为羹治之，妒果减半，遂欲以此分饷争风吃醋之大臣。此事载在《止妒论》。今朝廷大臣妒贤者多矣，宜急服此良方。”闻者大笑曰：“师生诚医国手哉！” 　　◎听报 　　会试揭晓之日，自辰刻始。举人非入戏园瞻念剧，即聚妓寮优舍饮酒。友人赴琉璃厂，为之代听鸿胪，多在火神庙内。每出十名，则贴于壁。上自第六名起。予中九十六名，友人看至第九单，此后知之。临清徐中丞言：九次赴公车，揭晓日即入戏园。有一剧，一人着绿甲胄，面上以绿包绘一大钱，如俗所云波罗钱，不解何戏。八次公车皆见之，便落孙山。第九次不见，乃考中。曾属予检会究系何戏。问之老优伶，皆云此系老戏，出自《封神演义》，今成广陵散矣。予会试亦落选数次，或在优舍聚饮。京师传优伶，必有纸条，予见其仆持纸条，认为报条，趋视之，非也。醉后归寓，杳无佳音。一灯荧荧，风雨交作，〈冒毛〉〈毛〉殆不胜言。墙外有卖落款录者，接踵叫卖。令仆人购一张，遍阅之，无己名，乃蒙头而睡，睡亦不稳。曾有句云：“三更乍转夜灯青，风雨苦楚酒半醒。一纸落款初看罢，声声唤卖不胜听。”前五魁深夜方知。郭木楚太史中北闱时，题为“盍彻乎”，破题曰：“彻则国存，不彻则国亡矣。”予见之齰舌曰：“中必高中。”揭晓日，深夜入城，遇卖落款者，索瞻念之，名在第三。 　　◎奇案数则 　　予在锦州府，见锦县有一奇案。乡农李士宝匹俦年五十余，一子名林儿，年已冠，为之娶妻。数月后，林儿忽僵卧而死。其妻急呼翁姑视之，见林儿下衣血污，视之则阳物被割。疑其妻害之，控之县。县官讯鞫无征，又无凶器，且无割下之物。其妻但言：“昨晚从外急归，就床面卧。予认为沉睡也，呼之不醒，乃知其死。”县官凝视其妻，关快慰静，不似有他，乃置之狱，久不可决。乃有林儿之族兄，以卖针线零布为生，俗名货郎，摇饱读走卖。至一村，村有一女，年及笄，开门呼货郎买物。买成付钱，有一厚纸包遗于地。货郎视之，乃阳物也，已干矣。急为包之，置原处。女仓皇复出，检其包而入。货郎乃住此村店内，详悉拜访，始知此女不贞，丑声四溢。疑害其族弟者，必此女也。控之，一鞫而服。盖两人私情，情极洽，誓为匹俦。林儿又不敢向父母言之。娶妻后，女闻之恨甚。数月后，林儿来，复续旧好。交媾毕，以剪剪其阳具。林儿负痛急归，归即死。县官判此女论抵，毙于狱。予曰：“此女之爱林儿，非爱林儿之全体，爱其一体耳。其死也，非死于淫，死于妒也。” 　　乡农李六牵驴迎其妻自岳家归，因有他事，距家快要，属其妻跨驴自归。谓之曰：“谈路既熟，无他虞也。予至别村索欠，晚即归家。”妻跨驴徐行，当面一皤腹须眉，亦跨驴得得而来。两驴一牝一牡，嗥叫骧腾，骑者皆堕。两驴自相交媾，不可制。两人瞻念之，亦顿触淫兴，相携入秫地交合焉。事毕，妇甚畅。包裹内携有枣糕，持以相赠，遂跨驴而别。须眉持糕策蹇至村店，与李六同室，陈糕案上。李六识为岳家物，心讶之。相互计划，一见一经。沽酒偕饮，酒酣空谈。李亦问枣糕从何而来，须眉胪陈其途遇。李六默然归，责其妻，妻含羞自裁。李六愤甚，亦不告于岳家，买棺殓之，告以暴病亡。岳乡信之，旋葬埋于庙外。庙中老梵衲闻坟中有声，掘而开其棺，妇已苏矣，遂匿之后舍。小梵衲见之，杀其师，盛以原棺，依然瘗于原处。李六之岳家，嗣闻其女非病死，控之。官往验。及开棺，乃一死梵衲。严鞫小梵衲，始得其实。论如法。李六之妻，亦大归。捕皤腹须眉，杖之如律，辟辟以归。 　　都中部书侵盗国帑，多有富可敌国者。崇文门外有范书吏，与陆书吏攀亲，陆姓催妆礼八十抬，张含韵灿陈；范姓妆奁亦八十抬，珠花金钏，皆陈于外，谈上瞻念者啧啧称赏。新婚之后，新人至东城余庆堂饭庄，看堂会戏剧。瞻念毕，出夜城。车三四辆，仆从五六人，行至东长安街，夜静无人，突来贼匪十余人，持洋枪芒刃，将仆从吓退。匪登车，驱车疾行。至一僻巷小门，令新妇下车。时暗澹不辨何巷，入室无灯烛，贼将金珠穿着等件，全行摸索而去，仅留中衣小袄辛勤。门外车上，尚有穿防备物，驱车载之而。新妇闻室内尚稀有人，为妇女声息。探首视之，妇各然火纸吸水烟，一妇面上无鼻，一妇唇豁，一妇面麻。野花别样，尽在此室。旋贼众拥新妇至巷口，委之于地而去。新妇匍匐而行，巡更者乃唤人送之警署。警官衣以大氅，饷以热粥，新妇方苏。天将明，乃雇车送至其家，再为访案。月余后，有鬻金钏者，物主认明，案遂破。为是者，乃一撤职武员于次园。陆续供出同伙数人，皆就获处死。惟金钏一对仍归故主，其余珠宝皆无踪矣。 　　昌邑高程九，癸未进士，以知县须次浙江。为人迂拘。其乡近村有集墟（即集场），高姓族众，以其村有进士，思移集墟于其村，牟利较易。由是两村成讼。程九闻之，颇愤其族人之恃势逞强，旋成迷眩之疾，自缢而死。旅榇归里后，族人捏控近村某某为争墟故，曾至浙省，贿其厨夫，以毒鸩之。案归臬司。臬司遣员至昌邑开棺磨练，确为缢死无毒。其族人又咬定为某某逼勒而死，纠断绝缚，牵涉多人。程九夫人极不肯讼，上堂默无一语。承审员窥其情，知此案全由族人唆使，乃搜其族人身上，果得教供之词，并有一纸，谓若得近村偿款若干，即可罢讼。后乃杖责唆讼者，濒死此后吐实，讼乃息。余忆癸未上公车时，赶巧黄河决溢，莱府举人皆由烟台乘轮渡海北上。船上应试者数十人，惟程九一人获隽，闱题为“或问之说”一节。程九以仁孝诚敬论题，同此义者尚稀有人。程九卷以先荐考中，馀则置不登大雅备，下科乃得中。程九竟以获第故丧身，次科考中者，皆祯祥无恙，岂之说近鬼神之谈，程九最初登鬼录欤？ 　　青州属某侍郎，前室生一子，继室生四子而死其三，存者一人已登贤书。侍郎听信继室之言，将逐其宗子，宗子入京省视，不令初学。同乡解劝，不从，但言：“我无此子也。”父子冷凌弃，殊出人无意。第二子娶妇路氏，数年而亡。路氏寡居，以孝廉之子为嗣，从幼抱养，亲逾骨血，计阅十余年矣。侍郎将卒读，例呈遗摺，摺上直言宗子忤逆不孝，欲置之死地。同乡官窃为之改易，但言宗子在家业农。侍郎旅榇寄于荒寺，孝廉不为卜葬。终赖其宗子，奔波沉，扶榇归葬。虽遭残忍，一无怨言，可谓孝矣。村夫咸敬之。孝廉为人所不齿。一日，孝廉赴城控其出嗣子与嗣母有奸，盖见孀妇有财，因假贷不遂，挟嫌起衅也。张御史讯之，曰：“尔子自幼出嗣孀婶，与亲生母无异，尔何谣言？”孝廉曰：“吾见其子母姑媳同炕而睡。”张曰：“亲人同炕而睡者多矣。尔殆有心疾，似乎疯颠。请尔同乡为尔具疯颠之甘结，即宥尔。否则，以诬指寡嫂上闻，革尔举人。”孝廉惧，乃求同乡官具结完案。孝廉同母昆玉接踵而亡，停柩于京师庙中。庚子洋兵入城，焚其柩而扬其灰。殆家庭横逆，有以招之欤？ 　　◎杀子 　　潍县李氏妇，平日幽闲贞静，与其夫伉俪甚笃。生二男，长辈六七岁，幼者四五岁。一日，妇趁其二子睡熟，以切菜刀断其项，以被蒙之。家人见血污满床，始知之。妇则痴惘不解人事。乃锢之空房，予以饮食，数年而死。群不解其何故。余曰：“此妖孽耳。国度将，亡，必过剩孽。”无何有辛亥之变，潍邑几覆。阅数年，又值日本攻青岛，夺铁路，邑中受损颇重。又隔一年为甲寅，邑洪流，东关几没，灞崖市厚，飘摇殆尽，南关城东南隅房屋尽坍塌，死者不可胜计。又一年为甲辰，红马贼占潍城，抢掠诓骗，失去数百万贯，殷商大户，净尽无余赀，外借息款尚欠百万贯，迄今无偿还之策。是殆有突出之妖，此后有突出之变。如京师甲午之变，亦先有妖为之兆。永定门内陶然亭迤西有大水池，水深丈余，芦苇繁多。夏季池中忽闻呜呜有声，不知何怪。以炮击之，声一经。官家将刈其芦而涸其水，事未竣而日兵迫临，群妖狐鸣，百官潜逃，夺我旅顺，割我台湾，二万万赔款署名矣。清朝遂一蹶不复振。 　　◎谑语（三则） 　　工部同寅清某，旗员也，欠亨文义，由郎中简放知府。同寅公饯，席既设，皆曰：“二千石上座。”清不晓“二千石”三字之谊，认为同寅戏之也，曰：“为何相骂？”端午帅曰：“此骂太酷。呼人为十三旦，人多不肯受。今又多加数量为二千石，将缘何堪？”同寅大笑。清终席为之不欢。抵任后，上宪以其言语不文，降为同知，归京候选。数年选出，忻然接事。人咸曰：“由知府降同知，心应懊恨，为何忻然？”予曰：“从此避二千石之骂，岂不快哉！” 　　工部同寅有旗员长光甫善谑，一日在署，予与曹州曹薇亭漫谈。曹曰：“咱们西府，目前不靖。”予曰：“咱们东府尚安静。”长光甫曰：“你们东府西府，只剩一对石狮尚干净。”（引《红楼梦》语）端午帅在旁，高声叫好。予曰：“骂语现成确当，受骂者不唯不怒，且重赏之。昨日挟妓饮酒，妓女旗装也，梳发辫，著长袍。予酒醉倒置，询之曰：‘尔须眉乎？女子乎？’妓女詈予为涂糊官。予曰：‘骂的是。’重赏之。”长光甫疼痛而退。又一日，同寅聚饮，端午帅本为旗员之铮铮者，数杯后灌夫骂坐，曰：“旗人作外官，一事不懂，一字不识，扫数事件皆请示于门政，门政即是爸爸。”（旗人呼其父曰爸爸）长光甫骚然起立，向午帅曲一膝曰：“给老爷请安。老爷外放时，千万将奴才带去。”诚谑而虐矣。 　　聊城杨凤阿在京请客，新得官窑磁碗四皿，出以示客。及进馔时，此碗挨次而上，计十余次。陈梦陶曰：“此碗不免偏劳。”于是京师遇偏劳之事，咸曰“杨凤阿之碗”。一日同寅聚饮妓寮，有一妓与一客相熟，代此饮酒，又代彼饮酒。端午帅曰：“不图当天复见杨家碗。”咸曰：“君此语颇有《汉书》‘不图当天复见汉宫仪’之调。”予曰：“班、史亦拾人牙慧耳。孔子曰：‘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。’” 　　◎杨翠喜 　　杨翠喜者，天津乐妓。好意思姿容，歌喉清彻，名噪一时。有估客王姓与有交，欲纳之而索价过昂。会某贝子至津，见而悦之。某候补谈员重金购之，献于某贝子，并备妆奁，值数令嫒。贝子大悦，为某候补谈说项，竟放巡抚，京师盛传为笑柄。御史赵启霖递摺奏参，上命大员查办。大员委司员往津。某贝子知县难掩，潜送翠喜回津，交其母家。司员集讯时，预教以供，供曰：“从未至京，实系嫁与王某。”王某亦供曰：“以数百金买为妾，半年矣。”案遂定。大员覆奏，谓御史妄奏。乃革御史职，御史得直名而去，祖饯者，赠诗歌者若干人。某巡抚仍降为候补谈。越月，又起赵御史为湖北学使，而赵御史入山不出矣。王估客不费一文而得好意思妾，人为作《艳福歌》。某贝子春风不足廿四番而失好意思妾，人为作《长恨歌》。两歌太长，不足载。 　　◎葛毕氏 　　杭州葛毕氏，小家女也。天生丽质，身细如柳，足纤贴莲。及笄，归葛兴为妻。兴貌不扬，家贫作小营业。氏日开门伫立，联结荡子。有庚午举人杨乃吾，新贵翩翩，经其门，因以目成，时至其家。氏告其夫曰：“妾幼时识字，今多淡忘，杨孝廉，吾姻也，许闲时来教我识字。”夫诺之。由是孝廉恒至其家，同饮同食。其夫以小营业羁身，白昼常不在家。一日其夫夜归，天明死矣。族邻疑其因奸害夫，具呈控县。县官带仵相验，报称毒死。严究该氏与何人斗争，氏坚不承认因奸谗谄等情。族邻声言杨孝廉时至其家饮酒。县官以案情干系紧要，遂详府，由府转臬。既定氏以死罪，杨孝廉知不可免，乃使其妻赴京上控。得旨派学使会同抚藩相验审理，仍以因奸害夫上闻。孝廉又使其妻上控。得旨解部，氏与孝廉均入刑部狱。尸棺解至通州候验，棺上贴诸官封条七八条，陈于旷野，瞻念者麇至。刑部定日开棺验尸，由州官絷以布城方十弓，备大锅如十石盎，水缸十具，蒸笼大于锅，光漆圆桌面一具。仵作开棺检骨，锅储十石水，烧火蒸之。约二时，开锅舁出，置桌面上以验之，骨白如雪。报曰：“无毒，亦无刀绳伤疤，因病而死，不容置疑。”案遂定。奏上，前诸官皆撤职，葛毕氏无罪释放。杨乃吾既供称因有戚谊，时至其家教诵佛经，究属不知远嫌，着革去举人。葛毕氏出狱之日，瞻念者如堵。出狱登车，发黑如漆，目若秋水，莲足纤纤，伸于车前，路人啧啧称赏不置。后氏终归杨乃吾。杨失孝廉而得佳人，差胜于宝竹坡弃提学而纳麻女也。宝尝有句云：“宗室三多名士草，山河九姓佳人麻。” 　　◎三甲 　　予性懒，喜卧书，字可辨，不可工也。犹忆丙戌将应殿试，同庚高仲咸在殿角告山东同庚，谓予能卧书大卷，可畏也。予曰：“只求幸得二甲，不肯作如夫人。至翰林，让与诸君，吾不可享清贵福也。”榜发，予列二甲，仲咸果得翰林，后放知府。予由谏垣亦接踵外放。可见部曹之升转，亦不迟于翰林。予缘何怕得三甲哉？夙闻曾文正为三甲，毕生活气足，及位至宰辅，功业恒赫，尚心不可忘，自撰一联曰：“代如夫人洗脚；赐同进士出身。”以自哄笑。于是京师人相戏，谓三甲进士为“如夫人”。予戏吟一绝云：“谁把如夫人作对，赐同进士目难瞑。名登二甲差堪幸，免向尘间备小星。”见者笑之。至三甲进士见此诗，则詈予。予曰：“无伤也。小妾亦时詈予。”詈者乃止。凡考试活气足之事，即位极人臣，亦不可忘。合肥在翰苑，未得衡文一差。一日在贤人寺，与幕友聚谈，同庚杨味莼自重其闱作，合肥嗤之曰：“中进士不得翰林，可羞哉！”味莼曰：“翰林一世不得衡文差，亦可羞哉！”合肥将以杖叩之，味莼乃遁。光绪间，科举将议住手，合肥在京为无事宰相，正开经济特科，殷望振为总裁。适张文襄入都，定学堂礼貌，大总裁一差，被其夺去，合肥邑邑者数日。 　　◎非人不暖 　　《内则》曰：“八十非人不暖。”《曲礼》曰：“医生七十而致仕。”下曰“行役以妇人。”予曰：“白叟不可离妇人，非第为其暖而使令便也。盖饱食暖衣，元气心灵一线络续，则不死。既有一线元气心灵，即须妇人，或数月，或半载，尚能春风一度，则志意畅适，而无郁积之病。吾即所见者，百里挑一数之。虚心王相国，予告归里，年逾七旬。其妾生一子而亡，急欲纳妾，而又不肯觅幼女及婺妇，迟迟久之。闻任少园中丞之门政，有女年逾不惑，尚未择配。缘门政雄于财，原拟相攸于宫场中人，迄无成议，致其女芳华久误。有人为相国媒说，其家人商之于女，女感触曰：“父母皆卒读，吾已老迈，身将焉归？如相国以我为妾，我他无所图，食稻衣锦，一世足矣。”遂不索身价，而以小轿于归。相国得之，精神为之一爽，又享寿十年此后终。又闻毓中丞之父，年八十，致仕居京，竟日扶杖游历巷衢。其子孙皆京秩，轻车肥马。予见其半途忽焉下车，骚然侍立，携杖来者乃其父也。一日，杖者瞻念戏园淫剧，颤动相火，急归，呼姨奶奶速来。子妇、孙妇辈恐其不豫，促姨奶奶速往，群随其后以省视之。姨奶奶甫入房门，白叟高声曰：“关门。”定省者在门外闻之，一笑而散。又见刘菊农太史之父，年近七旬，老妻病故，田介臣太史往吊，留下数日。太史之父告介臣曰：“予年虽老，无妇人相伴，不可也。此事未便面告女儿，请转致敬。”介臣以告太史。太史曰：“正在寻觅。顷闻马湾刘部郎家有一婢，年已及笄，不索身价，只索妆奁费八十千，明日即遣车携赀以迓之。”及至，纳之室，一年生一子，如是数年，比肩之童子盈室矣。又闻王缃绮白叟，年将九十，在京供职史馆，随侍皆以周妈。由京回鄂，将拜督军，周妈亦愿瞻仰阃府，一见大树风仪，乃携之偕往。至辕投双柬帖，督军讶之。询之傍边，乃知为白叟所宠爱之人，即延入相见。周婆亦周旋中礼，其见督军时，端立三鞠躬；命之坐，然后坐。予有诗纪其事，末句云：“确切制礼是周妈。”人认为用典切当（语云：一妇悍甚，其夫曰：“夫倡妇随，夫尊而妇卑，此古礼也。”妇曰：“何人制礼？”夫曰：“周公。”妇云：“周婆若制礼，必否则矣”）。 　　◎张文田 　　予巡中城时，良乡县获一大盗马海，攀出儒生张文田。知县遣役入京捕之，而不携关文。文田正在天桥买卜，县役捕之，五城巡兵不允，以其无关文会城协缉也。予命传张文田到城。见之，乃儒雅士也，留之吏房。命县役回县，带同马海来京相认。数日，县役同马到城。予命张文田入于五城看押房丛人中，令马海一人进屋识认，迄不可认。予讯马海：“既不融会，何妄攀之？”曰：“素有嫌隙耳。”乃命县役带马海去，而释张文田。若无此举，张文田身家莫保矣。人谓此项目标视《白绫记》一剧略相似，惟《白绫记》之李七善骂，而马海不善骂耳。予曰：“骂亦有害。昔人被骂则怒，今人被骂则甘受之，今昔相去迳庭矣。” 　　◎桂枝 　　桂枝者，江宁少妇，年二十岁。好意思姿容。赴中城喊控，供称与其夫赴京营生，夫死于近畿，未婚入京，寓店中。有老妓梁氏至店，认我为姨甥女，引其入妓寮。又有中年妓女曰朱桂生，认我为表姊妹，亦千般诱引。桂枝皆不意志，原无此亲戚。予讯之：“尔原籍尚有亲族乎？”曰：“有。”予曰：“是宜委稳婆伴之，递回原籍，由官署传其亲族具领。”正拟目标，其江苏同乡京官来告曰：“彼原籍实无亲族，特飘摇于此耳。”同乡京官拟为之觅配，令其暂寓兵部李钟豫家，予允之。有阁读学士承春洲者，幼年翩翩，家景甚富，愿纳为妾，遂归之。数月后，承公携之游庙，予适遇之。见其穿着鲜华，珠翠满头，视昔日顺心，增十倍矣。犹向予请安，嫣然一笑。予谓承公曰：“昔日柏台跪诉，抽搭含愁；当天兰闺养娇，巫山云雨。作权门之新宠，定不思白下之旧居矣。”承公曰：“小妾正携一扇，请将数语书其上。”乃叙其事，为之一挥，并题一绝，末二句云：“侯门自有园林胜，蝶抱余香过别枝。”功德者将以重金购此笔，非爱予俚句，冀自闻其香泽耳。 　　◎头巾语 　　有师与弟子同应礼部试，寓庙中。揭晓之日，先报弟子考中，贺喜者绵绵络续，弟子亦眉色飘零，兴高采烈。傍晚客散，师责其弟子曰：“少年得功名，固好，然须有沉重雅量，方为大器，不可满足太过，稍露轻狂。”弟子被指责后，拙口钝腮，蒙头而睡，师亦脱衣而寝。至二更后，报喜者又至，师中前五名。同寓者聚拢相贺，弟子亦起，周旋数时，客俱散，弟子告师曰：“师胡不着中衣？客皆匿笑。尔时有客在，弟子不敢多言。”师乃幡然觉悟，急着中衣，且对弟子曰：“无怪尔也。”此等喜事，固可动人，予谓师责弟子之言，亦是头巾语。当尝见一人素极庸惰，喜睡，报捷至，不肯起，手接报条一阅，置之枕侧，酣睡一经。及服官，一案不可断，罢官归里。若此人者，可谓之大器乎？袁子才中进士之日，已得报矣，是日其恩师病亡，赶赴襄丧，面有戚容。人谓子才定已落选，子才曰：“今早得报，幸中矣。”人始知之。谓子才有雅量则可，如谓之为大器，非其人也。 　　◎大卷白摺 　　丙戌殿试，一贡士书策为五开半，顶上格而写。写毕，人告之曰：“上顶应空二格，君误矣。”乃在顶上点去二字，行末缀二小字。修饰既毕，群聚瞻念之，曰：“好意思哉！行行皆有金莲。”榜发，名殿三甲。此盖平素不习大卷之故。然亦有习大卷白摺十余年，工夫纯熟，字体端好，而朝殿试活气足者。湖北孙庆恒自捷秋闱后，日书大卷一本，白卷一本。白昼有事，则灯后书以补之，盖有年矣。及捷南宫，以手下用，愤甚，不会同庚，不预筵宴，闭门仍书卷摺。其房师告及门曰：“孙某久不外出，不解何故，汝辈可往瞻念之。”于是顶甲翰林若干人至其寓，推门而入。见其端坐端书，群赞之曰：“此等卷摺字，当首屈一指。吾辈得入翰苑，对之汗颜。吾兄不必再写，各人五体投地矣。”孙乃大乐，曰：“吾不知足于黄榜，可快意于士论矣。”其愤乃解。予性也是，有赞吾字者，心感弗谖。 　　◎至圣 　　东阿陈麓宾宗妫，庚辰进士，官户部。为人端严，不苟言，不苟笑。为部丞堂，司度支，一点不妄费，为尚、侍所倚重。民俗，外官入京送礼炭敬别敬，麓宾概拒弗受，诚所谓庸中杰出人物，故同乡称为“至圣”。一岁管同乡印结，得结费六七令嫒。分所应得者，存于仙源局钱庄。号中主人任瞻念亭，亦山东人，议为之加息。麓宾曰：“吾一世不言利，毋庸也。”嗣仙源局将倒闭，任瞻念亭问之曰：“君之入款，明日将清偿。”麓宾不知其情，央其暂存。瞻念亭曰：“君既不消银，有一房，为君买之，不胜于租屋而居乎！”麓宾曰“唯唯”。爰以六七令嫒购一大宅。数日后，仙源局倒闭，亏本别人生息银数十万。麓宾以不牟利而保其赀，可见利之为害大矣。清朝让位，民国政府再三征之不出。西望泰岱，芳范尚存，可令人起敬焉。 　　◎裹足之害 　　庚子洋兵入京师，男女逃奔出城避居远村者，如归市。旗妇弃其厚底鞋，着袜而行，倏得数里。汉妇袅娜纤步，迟迟也。吾潍王比部之妻行至巷口，后头炮声隆隆，神魂一惊，更寸步不可移。其男仆见事已急，乃挟之而行，始得脱难。危境之秋，何有嫌疑？孟子曰：“嫂溺不援，是虎豹也。”况兼主仆乎？ 　　◎八字疏导 　　四品京堂陈田，字松珊，贵州人，与予为会榜同庚。一日房师黄殿撰慎之邀同门饮宴，命门生序齿而坐。予曰：“年若干岁。”松珊曰：“同岁。”房师复命两人序月分。予曰：“几月。”松珊亦言同月。再命序日。予曰：“某日。”松珊亦言同日。再命序时，时亦同。八字不差一字。师乃命按本房两人考中排行挨坐，予坐其上。合座叹异，咸问父母昆玉子女，亦大略疏导。予曰：“予素不求人批命，今后更不求人批命，即视松珊同庚之命认为命。”此初登仕版时也。以后升转，又同署。商量公务，又意见疏导。在署同餐，复贯注、食量疏导。一年松珊断弦，人谓予曰：“松珊今岁犯阳刃，君宜设法禳除。”予曰：“老妻卧病已三月，已为之备办后事矣。”是年亦断弦。迨两人年逾花甲，逐日同桌健饭，饮酒皆不敢过三杯。夏季冰果，皆不敢进口。相互问及寝息，皆早睡早起。人各一妾，伺候辛勤。松珊窃告予曰：“批吾命者，皆云官至四品，吾两人其终于此官乎？”予曰：“照例升转，能严慎无过，不患无升转之日也。批命奚足凭？”无何，逢百六之厄，下逊位之诏，两人皆弃官退隐矣。近闻松珊犹健步游山。惟松珊胞兄灿，清代为甘省方伯，昆玉亲如昆玉，松珊家财或丰，予则仅能自给。然家兄任广文二十四年，官俸岁有所余，当天家居，量入计出过活，必使岁少有所余，此亦可谓之疏导矣。松珊之兄年近八旬，家兄亦登八旬，身尚壮健。是昆玉亦干系于八字。新有自西南来者，言松珊储藏金石书画甚富，予闻之，行将陶斋所赠吉金拓片百余器，裱悬满屋床帐门楣，自抚汉璧汉瓦于上，又日携陶斋所拓埃及国五千年画像古篆，夸示于人。此效西施之颦，非敢云赏鉴家也。使松珊见之，又当引为同调欤！ 　　◎灵气 　　予表弟郭环芷，需次浙省，寓中唯独妾一子相随。夏月奉差赴外县，舟中患霍乱，不救而卒读。唯独仆相随，天气燥热，急买棺殓之。棺面嵌小方玻璃对其面，扶柩回省。其妾凿玻璃呼之，目大张；以手探其体，则如冰。其妾乃以抚孤成亲慰之，目乃瞑。遂塞棺孔。予曰：“其心不死，惟魂已离。可知人之灵气，虽死犹生，不不错其已死而负之也。”尚有死已数年而灵不寐者。潍邑郭方伯仕直隶时，为其次子恩寿结姻于粤西陈三元家，均未及岁，官罢各归。是时发匪乱起，音书远隔。十余年后，方伯遣使赴粤西拜访，土着皆云，一家逃散，房舍无存。方伯乃为恩寿别缔姻亲，迎娶生子。又十年，恩寿病卒读，由各信局遍散讣文。陈家一老仆见之，持归告女。女时寄居河南戚家，年逾三十，别无亲人，孤独一身。见讣不痛亦不言。亲戚力劝别适，女叹曰：“大乱时，一家流亡，吾暂喘气尘间，以有待也。今完毕。”从此绝粒。众婉劝，亦不应，数日而死。老仆昼夜奔访至潍，时方伯已卒读，其宗子偕侄迎其榇，将合葬于潍。侄方八岁，至河南，舁其棺，数十人不可举。再增数十人，亦不动。方伯宗子视曰：“吾知之矣。肯归葬郭氏墓，即为吾弟之元配。此八岁孤子，尔之子也。盍随归？”棺乃举。归葬后，潍人为立神位于节烈祠，春秋祭之。 　　◎学校唱歌 　　《书》有之：“诗言志，歌永言。”孔子云：“诗不错兴。”自唐虞以来，未始废也。当天学校林立，不讲此谈，并《诗经》废而不读。所歌者，一个苍绳哼哼，两个苍蝇嘤嘤。旧学忧之，思以诗为唱歌，以导其脾气。潍县教员属予作诗歌四章，题曰“老诚勤朴”，每字一歌。但老诚殊无分歧，似近八股文之合掌，以其欲令学生歌诗，心暗喜之，何待深辨，是在乎作家之手法耳。爰赋四章，诚字诗云：“尼山讲谈贵存诚，千载传薪有二程。漫笑愚夫心似铁，应知佳士意如城。（朱子《敬斋箴》：“守口如瓶，防意如城。”）一世悃幅誾誾语，几辈一又侪款款情。（徐淑诗：“何用叙我心，惟思款款诚。”）放学莫谈机械事，至诚原可感神明。”实字诗云：“不见春风华虚伪，羲经硕果终逢吉。生前功绩董狐论，身后名誉班马笔。有亻血曾歌鲁宫（宫有亻血，实实枚枚），无欺乃入尼山室。鸡豚维信叶中孚，尚戒诓言予口出。”（出，叶音炽。）勤字诗云：“维鹊劬劳借一枝，衔泥来去不知饥。遥怀栗里校书（陶潜诗：“校书亦已勤。”）日，喜说陶公运甓时。农子当春趋畎亩，家人通宵理蚕丝。囊萤映雪成佳话，孟母三迁为训儿。”朴字诗云：“昔贤常著敝袍，由也升堂立品高。马后练裙留姆教，公孙布被是人豪。丈夫衣褐诗书富，主妇钗荆井臼操。后学莫忘盲史语，庆封车泽工则劳。”（《左传》：“车甚泽，人必瘁。”）此歌传出，每逢国庆，学童结队游行，高声皆唱，洋洋乎盈耳矣。 　　◎县长 　　丁已年，潍邑新放县令，为辽阳袁君瀚平伯。下车之后，轻骑减从，访予于深山之中，略似江州刺史王宏，欲识渊明，邀见栗里之故事。浊酒一罂，对饮而尽。班荆之时，言其先德为清代某科举人进士，予同庚也。大令乃骚然复为礼，予笑吟长联云：“辽阳路计三千，大令堂堂，来称小侄；清末运逢百六，劳人草草，归作逸民。” 　　◎宋太史 　　潍邑宋太史晋之名书升，记前滋事，自言前生为青州岁贡。太夫人戒其勿言，遂不谏言。七岁时，念书过目成诵。十五六岁学为时文，自能清通。蚤岁收泮，即入成人书塾，学制举业。师问之曰：“六经读完否？”曰：《春秋》、《左传》未见。”乃命之读。念书读文，向不出声，坐而默阅。师问之，皆能详举以对。同学咸以未闻其书声为憾。光绪己卯科魁于乡，壬辰科成进士，文名驰京师。朝殿时，名公卿争相搜罗，见一卷楷书寻常而翰墨典赡，迥异俗手，乃置之一等，果得之，为庶吉士。以母老不仕，十余年未散馆。东省大吏掌书院，纂修志书，金丰厚，益不以出仕为念。大吏奏保，朝廷屡征，皆以病辞，得恩加五品卿衔。一世博览群书，举凡算法、堪舆、医卜、星象，均能精明，却力言堪舆、星卜，不可信赖。予每与戏谑。一年春初，请其为亡妻相墓，将认为同穴之地，就吾先畴殖麦之阡择之。晋之登高一望，曰：“意见中有稍平坦之处，大概此处即吉，请君偃卧其上，试其安否。”予原不信赖此事，乃偃卧似尸骸。半时许，起而言曰：“刚枕块而卧，便入邯郸之梦。”晋之曰：“得之矣。”遂定为穴。予盖深知晋之达者，故亦学为旷达耳。晋之只一子，未成人而殇；予有女未及笄而殇。有友为牵合冥姻，晋之愿从，但云：“陈某为讲学家，请听其辩论如何。”予曰：“《周礼》禁嫁殇者，此书确为汉儒伪体。若据为经典，则识见与王莽疏导，自比周公，独具匠心辛勤。”晋之大笑，遂定姻焉。晋之寿七十三而终，不识又转生于何地。 　　◎前后辈 　　汉御史以入谏垣之先后，分前后辈。人数寥寥，经常晤面，无不融会者。满御史不分前后辈，相互往日辈相呼。汉御史亦统往日辈呼之。因满御史不须考选，愿就此途者，则各衙门堂官奏请点派，所谓具臣是也。翰林院论前后辈极严，即庶吉士不得留馆者，亦与留馆者同。然其人如不可偻指，乌能尽识？偶有约聚，遇融会之前辈，后辈必曰“老前辈”，前辈则颔之辛勤，神似子弟之见长辈。若座中有不融会者，不敢问贵姓，必询之旁人，果为前辈，则至前唤之。否则，必叱曰：“我为汝前辈，尚不识乎？”故曰：翰林如新嫁娘初学，不可遍识夫家人，须有相者告之也。至科分最老，上无前辈，遇有公宴，则昂扬则来，巍关联词坐，计其寿在七八旬矣。予先伯祖文悫公有句云：“已无朝士称前辈，尚有慈亲唤奶名。”时先伯曾祖母寿逾九秩，犹在堂也。宣宗曾从先文悫公授读，特亲书额以赐，曰“耆臣寿母”，字体端严，金匾灿然，今尚悬吾家先祠。几经兵燹，幸未损失，子孙其宝之。 　　◎大雇主 　　咸同间，京师名优日程长庚，以文士不知足，降为此业。持身严正，一介不取取，名其室曰“四箴堂”。扮须生脚，喉音高亮；演昆曲，则平上去入，字字能叶。予犹及见之。菊部称曰大雇主。每逢戏园演剧初开场时，十六七岁优伶，白面拭粉，华服饰体，群立于场上，作倚门之态。于是纨挎子弟，浮薄狎客，神游眼见，望穿秋水。至四五出以后，后台呼曰：“大雇主到。”则倚门之伶潜身远避。每年冬季，长庚则演汉室三分全剧，不袭《三国演义》之说，按陈寿《三国志》演之，忠臣烈士，俨若再生。予见时，已年逾六旬，口齿已落其三四，咬字微觉费力。其徒汪桂芬、谭鑫培，只可效其落齿时之音，其中年之音，不可仿佛，所谓调高寡和也。长庚之孙，幼赴德国粹校求知，言语体裁，尽能开通。归国后，为应酬部译官，保为谈员。先尚讳言门第，今共和凯旋，五族不分等差，缙绅医生乐与订交。予闻之而喜。 　　◎儿歌 　　儿歌无端而起，时时有应。闻数百年前，山东有儿歌曰：“刮大风，搂豆叶，搂着花大姐。”果有新城王某业农，贫未娶，在野遇大风，从风中堕一女，自言为登州人，为风所飘，倏得沉。村夫为之联络，成为匹俦，子孙茂盛，科第绵延，为一邑巨室。王文简公即其裔孙，文简《池北偶谈》自言不讳也。文简且辨传言者女为番邦人之非，实登州人也。又潍邑学者曾讥识讹字者之好笑，言一人外出遇雨，作信使人归家取伞，伞字讹写命字，信云：“家中有命拿命来，没命拿钱来买命。”近日土匪绑人勒赎之事，层见错出，即“拿钱来买命”之谶，为之先兆也。又演义载广西有谣曰：“石乳及地，三元考中。”一年石乳长至地，陈继昌果中三元。吾潍丙子年天大旱，忽街巷有儿歌云：“天大旱，出状元。”是岁旱，曹仲帅果中状元。村夫又言：“若要不旱，其母讨饭者。”曹太夫人闻之曰：“吾何惜作半日之托钵人，救一方之生灵？”乃易鹑结之衣，扶杖沿门讨饭，家家争以乾糇相馈，天乃雨，晚谷布种，民乃安。潍自明至清乾隆，三百余年来，未有翰林。乾隆末，郑板桥宰潍，以城南护城河入白狼河之处，人多病涉，乃相度地势，诱掖风脉，筑一长桥。桥成，名之曰“状元桥”。父老暗笑曰：“贤宰发扬吾潍耳，蕞尔一小县，僻在海滨，翰林迄未得见，焉能盼得状元？”然自板桥训诫各处风脉以后，科名渐盛，竟出两状元，此外翰林十八人。谣出生齿，诚动天心，天人相应，可知矣。 　　◎经解 　　著书者留名与否，实有幸有不幸焉。《通志堂经解》一书，本为徐乾学所辑，同官纳兰成德慕之，央友与徐关说，言此书卷帙浩繁，锓工颇费，愿出赀镌印，署其姓名。徐曰：“希望传薪于后学，岂吝纤芥之浮名？”慨然允诺。阅者知为纳兰氏，不知出徐氏手也。后阮元又辑《皇清经解》，集汉学之书汇为一部，与通志堂不同轨，盖通志堂专释经义，《皇清经解》专讲验证。维时讲汉学者，接踵而起。至同、光之世，考场文字多重博雅，士风靡然相尚，于是人知有阮氏，不复知有纳兰氏矣。今科举已停，废经不读，昼夜占哔，惟此教科之书，不复知有阮氏矣。 　　◎毁庙 　　闻邻县新学界有刘歌丞者，不讲声光化电之事，亦不讲经济法政之学，但闻番邦不供神像，消亡迷信，即可解放，乃将门外关帝庙神像毁碎，思为一邑之倡。不数月，疽发于项而死。身后无敢绳其武者。忽有同邑文士李慈垣，奋关联词兴，曰：“愚夫愚妇，烧香拜庙，殆为刘歌丞之死，故信神益虔与？吾为邑中体裁士，当有以祛其惑。”遂将邑中大小古刹神像，率数十工人全毁之，不留根株，颇觉快心。闻村夫将群殴之，抉其目而断其腕，大惧，夜奔境外，数月不敢归。其子往寻之。不数旬，其子扶父柩而归，言其无疾而终，事可异矣。予曰：“是不为异。传曰‘群愤难犯’，宜其死也。”按泥像之始，原于三代祭先，以其孙为尸。祖孙世代相承，形多相肖，以相肖者为尸，具有深意。故民间欲奉某神，先泥像以肖之。其肖之也，亦想像而为之，如塑菩萨，则肖其慈善之容，塑阎罗，则肖其威严之容，均原于古人祭而为尸之义，咄咄逼人可也，何须毁之？难之者曰：“国外不立神像，是必有谈。”予曰：“番邦莫古于埃及，五千年王后石像，土着敬奉之，无敢毁。谓予不信，中国出使大臣曾拓而见赠，悬之书斋，请往瞻念之，其上题跋数百字，虽似虫篆不可识，定为赞颂之辞，颂其有功德于民也。记曰‘有功德于民则祀之’，举凡载在祀典者，又何须尽毁之？”难之者又曰：“庙中皆僧谈方丈，异端害正，故毁庙而逐之。”予曰：“独不阅《东华录》，康熙时，有言官条陈，斥逐僧谈，以杜异端。上曰：‘当天僧谈，绝不解虚无清净之说，于民意风俗无关，留作诗料可耳。’”故予闻近日毁庙逐僧之事，有句云：“伤心夺我吟诗料，不见僧敲月下门。” 　　◎朱太守 　　明末，孔有德为登州镇，率师作乱，围攻莱州。时太守为朱万年，贵州黎平人，撄城固守。贼攻益急，城内粮将绝，援军又不至，太守告众曰：“缒予下城作诈降计，引孔有德至城下，守城者以炮石击之，勿恤予。予愿与贼同死，以救全城生命。”众不忍，强此后可。下城见孔贼曰：“众愿降，从予至城下，门则启。”已而果至城下，城上炮石飞击，孔贼遁，命其党缚太守毙之，城终不守。西窜至潍县，围困一月。邑绅郭、张两督堂死力信守，大炮坏城，随坏随堵，万众一心，不甘人后。实因督率有方，大公忘我，炮矢以千百计，故能击贼宵遁。两督堂功德，载在县志及乡土志，无待赘言。朱太守殉难后，邑人立庙祀之。泥塑神像，须不足寸，尚为生时之须，年不过四旬也。相传太守莅任之时，入城门，门内关联帝庙，太守车过，关帝木像为之起立。秉心忠贞，人神咸敬，理固有之。光绪间，高密王星瑞以进士部郎出守黎平，闻有朱太守祠，急往谒之。阅视丰碑，始知发逆之乱，黎平府城濒于危，夜间贼于城外纵火，光焰烛天，仰见城上千百神兵，身高文余，弓矢在抓，中立一将，身更伟大，红袍纱帽，持刀瞋目，大纛上书金字曰“朱某”。贼忌惮奔窜，城得无恙。邑人感之，为之立庙，春秋致祭。王君扌其碑文，呈于曹仲帅，仲帅正开府黔南也。仲帅复合在莱殉难一事，撰为碑文，亲书而镌之，立之黎平庙中。墨扌一张，寄京莱属同乡官，将立碑于莱州，俾村夫咸知朱太守生而为英，死而为灵，莱州一庙，益当敬谨奉祀，必当呵护全府七属数百万生民也。谁谓关壮缪以后，无继而为神者！ 　　◎说鬼 　　《避暑录》：东坡在黄州及岭表，所与游者，各随其高下，诙谐放荡，不复为畛畦。有不可谈者，则强之说鬼。予谓爱与东坡游者，定是雅人，雅人即说雅鬼。宋代往日，鬼之雅者恒有之，必先说晋阮瞻事。瞻执无鬼之论，忽有客诣瞻，与之言鬼神之事，反覆甚苦，客作色曰：“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，君何得独言无？即仆等于鬼。”于是变为异形，瞬息隐藏。此鬼之雅者也。东坡应试时，文字难完其说，又苦无典故可引，乃伪作一典曰：“皋陶曰杀之三，尧曰宥之三。”登第后，主司欧阳公询此典出自那边，曰：“想自然耳。”维时场中必有俊鬼，暗触其灵机。查《清异录》：释种令超游南岳，将至祝融峰，逢赤帻紫衣人，谜语超曰：“吾岂人也？”凡举子入试，天命俊鬼三番旁护之，欲以振发其明智。东坡之客，不知说此事否？惜清朝有似鬼而为雅鬼者，东坡未之得闻。纪文达公曾言：一老儒素执无鬼之论，一少年儒生，与之辩白，不可屈，退而恨恨。夜闻老儒卧床，以沙土击其窗。老儒曰：“何人？”外应曰：“二气之良能也。”老儒骨栗，齿振振有声，急呼人相伴。因此抱病，杖此后能行，食不下咽者数日。或告之曰：“前夕二气之良能，实某少年也。”病乃愈。若东坡闻之，必大笑。登府蓬莱阁有东坡像，予曾瞻仰。再游其地，当书此事，赞而告之。垂垂长髯，必风动若笑。 　　◎诙谐 　　或云：“言语恢谐，神仙所不为，学者宜戒之。”予曰：否则。读神仙书，宜详味之。如“谈不行，乘桴浮于海”，神仙岂不知渊博汪洋之大海，非一筏所能渡？大如艟艨艅艎，时时触浪而沈，况乘桴乎？此言盖与及门讲学之余，慨愤时势，故作此恢谐之语。子路以神仙一世不谣言，信认为真，故奋勇而喜。揆其意，必将请问夫子何日启行，弟子必往，不惧也。故下文有“好勇过我”之句，末云“无所取材”，以其率尔狂喜，才欠灵悟，不可声入心通，不可与作诙谐语耳。至朱子一世，正言庄论，不喜诙谐，立志食文庙冷猪肉，故不作此注解。予更推而言之，其时未有汽船，若汽船日日开驶，子路一闻夫子之言，必一跃登轮，先往此岸，等待师驾矣。若去而不返，庶免干孔悝之难，惜哉！ 　　善诙谐者，亦可食文庙冷猪肉。明王阳明一世讲学，大著致良知之论，弟子宽绰。一弟子问曰：“良知是红色，是玄色？”阳明曰：“常识初开，良心未丧，是红色。若人欲锢蔽，良心全变，良知已失，则色黑。如初嫁女子下体落红，此后则间色矣。”此大诙谐语。及平宸濠之乱，以功封新建伯爵。明制有爵者，朝冠异于众官，冠旁有帛垂于耳下。阳明冠此冠入朝谢恩，同寅戏之曰：“耳上垂帛，殆耳冷欤？”阳明曰：“非我耳冷，诸君眼热耳。”其诙谐如斯。在文庙西庑吃冷猪肉，二百余年矣。 　　◎汤文正 　　清汤文正公为诸生时，念书庙中。时逢大雪，登楼眺望，远见一人倒地不起，急遣人往扶之，延入庙。询此人为徐姓，京兆人，因贫投亲未遇，饥寒难忍，故半途倒卧。乃予之食，火暖之。留数日，薄赠以赀，使其归家。一年乡试，文正以河南乡闱额少难中，拟进贡入北闱。至京后，在菜馆购食。有乘高车大马而过者，赶巧车马拥堵，高车不可前进。车中人忽下车入馆，与文正抓手，言：“尚融会否？”文正沈思顷然，言曰：“君非在庙中相见之徐公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遂共坐啜饮，问：“相公来京何事？”曰：“应乡试。”徐曰：“京兆须贡监入闱，君捐贡监乎？”曰：“正拟纳捐。”徐曰：“昨已有旨，捐例住手。相公速回河南，计期尚不误，敬送资斧百金，明日速行。”文正嫌所赠太丰，徐曰：“吾家景不似往昔，数万家财尚有之。此菲薄之仪，不成敬耳。今科必中，明岁收都，尚寻我于某巷子，吾可作人也。”文正遂行。时有权相当谈，秽声著闻。徐姓有女，好意思而艳，送相府为妾，为专房之宠，故徐姓暴富。徐遇文正后，人府告其女，为文正求一要津。女夜告相国，言汤秀才为其父恩人，今尚困于诸生，求设法谋一举人。相国曰：“盍早言之？昨日河南主考已出京矣。”女婉求不已。和曰：“取纸笔来。”女寻纸不得，剪红缎一尺，大书“汤斌”二字于其上，封固遣骑兼程，赍交两主考。主考至闱，即交大监临，将汤斌一卷暗记之。阅其文，甲于诸生，定为解元。文正自谓文有订价，不知内关联节也。及上春官，谒主考，主考问与相国有何交谊，答曰：“无之。”主考乃谈其详。文正即潜行出京，数次不上公车。迨权相既败，乃会试考中。人读其元作，即无要津，亦不作第二人想。后有人暑月夜卧村外，见两鬼相语曰：“此村患疫者泰半矣，盍往前村散疫？”一鬼曰：“昨偶至前村，闻书塾中读汤文正公元作，浩气冲天，不敢再往。”予谓非文正之文能驱邪，实文正之为德驱邪。服官日，驱五通，毁淫祠，坚定为之而不怯。作外吏则泽惠及人，立朝则侃侃合法，大节昭然。身后吃文庙冷猪肉，诚不愧哉！ 　　◎垫脚石 　　考场期间，俗谓八股文为“垫脚石”，门开则砖抛而不消。然予厕身朝列后，日日与砖为缘：释褐入工部，专司国度修工事；主稿行文，则行取临清州之澄泥砖，盖宫殿所用，皆见方一尺二寸之澄泥砖，坚致光泽，铺之殿上，如大理石然。故每逢召对人殿，必迟缓而行，步武若速，则滑倒傲气。故工部有谚云：“金銮殿上倒栽葱，一世恐怕三折肱。”即谓此也。此外，修庭院皇墙城垣，则用宽五寸、长一尺二寸之大砖，每墙一文，计砖若干，司员逐个核之；修河工，则堵口抛砖，共价若干，过后呈工部奏销。予计与砖为缘，十有五年。汉时刘公斡端坐磨砖，其得过由于曹公使甄妃出见诸臣，以夸其好意思貌，诸臣皆俯首而立，刘公则平视，以一饱眼福，因此罚为匠作。予谓同寅曰：“虽与砖有缘，乃逸想汉时甄妃，而不得一见，始知才不足耳。”公为建安七子之一，诗句于今流传。再如曹子建才有八斗，故李义山有“宓妃留枕魏王才”之句。予知玉溪生吟此，亦想像甄妃而不置。予在工部十五年后，乃抛砖落地，转升西台。部中民俗，升转后必再入旧部，一拜故人，谓之回门，亦曰回娘家。故人见予到部，咸曰：“新人来矣。身披金貂，好意思不亚于甄妃。”予曰：“来此觅甄妃耳。” 　　◎绑票 　　绑人勒赎，古无此事。《字汇》云：“绑字古无此字，今作绑笞之绑。”字典即引此。以是知古时情面敦厚，不解此术，故无此称号。盖起于东三省马贼，俗名红胡子。先只绑富余家财者，以后递降而下，即家有十亩二十亩之田，亦绑去以勒赎，所谓细大不捐也。其始只绑民人，未闻有绑官员者。有之，自丁已年始。山东土匪蜂起，无地无之，邹县县长赴乡公干，乘轿子，带护勇出城二十里，杰出强盗数百，挥轿夫、护勇使去，县长乃束手以待。随后匪首策马而至，问其徒所绑何人，曰：“县长。”匪首急下马，与县长为礼，曰：“党徒应答，得罪主座，予之过也。正有言禀告，当天相过，一罄衷怀。予为王德邻，先为匪，后顺服，为防营营长。有同营季玉霖者，本有夙嫌，又感叹小妾容貌，乃造蜚语，谓予通匪。统帅不察，将置于法。予闻而窃逃，栖身无地，仍入匪伙。季玉霖竟霸吾妾。县长如为申雪，逐季而还予妾，则毕生为国度服从，弗敢有贰。”县长曰：“此事予一力担任，不出一旬，定有以应命。”匪首乃传集轿夫、护勇，送归署。至县长如何办理，不知所以。近来土匪愈聚愈众，勒价渐见低垂，家有十亩二十亩之田，出数十千可赎回。惟大户被绑，索价尚昂。日言同族，而同族相害，一至于斯，伤哉！或问于予曰：“有何法以除之？”予曰：“查户清乡，地无藏窝，是为良法。然父母官牟利之不暇，何暇为此？此外尚有一法，土匪虽多，不敢绑西人，凡大户主人，住教堂，服洋装，须发染黄，目睛染绿，与西人毫无区别。手拄短杖，昂扬则行，一世无患。”此法非予谣言，张勋潜逃出京、狂放海外，即用此法。否则，复辟未成，绑付法庭矣。 　　◎税粪 　　经典所著“王者体国经野”，国与野并揭之，重农事也。盖民以食为天，无民则无国。欲劝农力耕，必先粪田。孟子言“凶年粪其田而不足”，是田之待粪，自古决然。不谓民国诞生，接待之官，百计掘罗，即粪亦重税之。王者制税之法，井田则取什一，日用之货，税亦不过什一。其有猾商营巧以博财者，则税什二，重其税以杜时弊，宅心至深。乃今之官府，见穷黎之担粪者，熙攘往来，买之者则田可沃膏，卖之者则家可糊口，官府忌之，必欲令其饿且死，举凡担挑肩负，流沫汗血，所卖臭秽难近之物，而鞭笞以税之，是可忍，痛心疾首？客有自青州来者，言琴堂之上，未闻五弦之音，但见粪筐累累堆于公案之前，鸠首鹄面身带粪汁之庶民，垂涕环跪，伏乞免税，而官长不允也。隶执板，吏持鞭，官掩鼻而出厉声曰：“政府有煌煌明令，敢不遵乎？”呜呼！是可忍，痛心疾首？ 　　◎纳税祸 　　客问于予曰：“当天土匪之多，是何故？”予曰：“非土匪，流民耳。昔桑弘羊为府库敛财，洪水猛兽，世谓之红羊劫。王安石行新法，税青苗，而流民遍野。民国诞生，一变清法，征地丁则附加之外，又有附加，已加至十之五六，且有新学在位者，孝顺巧计，清丈地亩，多一分地即增一分之粮。莱芜县聚众殴官，案尚未结，官尚而行，伤未全痊。子见之，尚佝偻不可为礼，如巡警官之赵一琴者是也。敛财之法，又百出不穷。清廷禅让，迥异亡国。舜禹继位，未改尧典。至民国红白房方单，重令缴验取税，一纸一元未足也。猾吏又令其一亩一纸，稍有抗违者，则鞭笞继之。更好笑者，县官能缴验税十万八万者，则分润之，且记功超升。政府课吏之法，亘占未闻，必欲使通国官吏，长国度而务财用，吾不知今之巍然为官者，是大人乎？凡夫乎？吾不敢谓之凡夫，谓之曰‘以利为利’。于是临朐有戕官之事，泰安有为已去之官，方铸秦桧之像。旷日持久，水火倒悬，难免不尽为土匪。尤可异者，今之人一朝服官，则良心丧尽。日昨邻县税务分局设于城外，被匪抢掠，司事五六人，刃伤仆地，屋尽焚，银失，此视孔子厩焚之灾为尤重。有走相告者，局长但问‘伤财乎’？‘伤财乎’？到底不问人。盖人死虽多，局长例不问抵，若少解一分之款，则迟升一日之官，是可虑也。”予言未毕，客已俯首而睡，盖客亦亟欲得官以生财者。童子欲呼之，予谓：“不可，彼黄粱之梦未熟也。” 　　◎树上吐花 　　清时，福州将军满员充之，兼管闽海关，岁收甚丰。有穆将军营谋此缺，由内监为之向某妃关说，须缴内费七十万，先交十万，到任后再陆续呈缴，名曰“树上吐花”。凡先买缺后交银者，统谓之“树上吐花”。予曰：“此四字，用之他处，不甚贴题；用之穆将军，则切合典故，古有大树将军也。”趣话双关。维时穆将军贫甚，应交之十万，亦无之，乃乞贷于亲一又。予师锡尚书，一世官囊惟有四万金，脾气鲁莽。穆将军问之假贷，言借用两三月，即送还，亦不解言其事。吾师素与之相契，即尽付之。穆于各处借凑，呈进十万，得旨简放。到任后，数月病故，身后空寂。尚蒙特恩，著入城治丧，殊典也。人谓之“树上吐花”四字，易得“入城治丧”四字，字数相符，不错无憾。而吾师因此贫窘，报怨难言，抱病而逝。遗妾出一子，方八岁。家中过活，先典衣，后典屋。尚书府邸，苦楚不胜，与予寓相近。师母乃属予为之筹画，时年未满四旬，行动闲雅，有大将风度。其呼予也，若婢仆之呼其主人。予谢弗敢当，曰：“如师母，乃世兄之母也，向后当呼予之字。”嗣后相见，乃呼以字。子连结同庚，岁有所助。迨世兄成人，同庚徐东海乃委之一差，家中稍可补助。 　　◎汤相国 　　江南汤金钊相国为诸生时，闻邻有贫而鬻女者，恐其坠于烟花，以金赎之。女之父恶棍也，又转鬻于京师，波折入和珅府中。女貌顺心，和相宠之。女念汤秀才之恩，日言于和相。和相乃专函致江督，招致汤生。汤生闻而潜逃。江督觅之不得，乃复信和相，言此生不受汲引，隐私远处，乡试亦不复至。迨嘉庆时，和珅得罪检讨，抄得此信，呈进于上。上曰：“穷诸生，乃有此骨格，可嘉也。”乃密嘱乡会试官，暗记其卷，必中之。汤闻和珅既败，乃归应试。连捷入翰林，不数年位至宰辅，眷遇极隆。可见士子立身，穷当益坚，一日登位，方能配置奇迹，如汤相国也。 　　◎素某 　　内政府大臣素姓者，先为内政府郎中，正逢大婚礼礼，一切器皿陈设，归内政府采办，至奏销之日，先造草册，其中浮冒已多。素某阅毕，问同寅曰：“此中浮冒之数，诸君得之，可敷一世享用乎？”咸曰：“足矣。”素某曰：“君等足，吾不足也。请将十字上加一撇，改为千字，此项归我。有罪吾一人当之，与君等无干。”因此富甲京师，且由郎中氵存升内政府大臣。日后风声渐露，有人奏参，行将检讨，乃以巨款贿要路得免，仅予撤职。家居无事，乃起楼阁，修园林，以大理石铺地，紫肝碎石叠花径。一切器皿，皆以银为之，至灶上之温水镣子，亦以银为之。吸鸦片则专购鹿作图（烟之至香好意思者），烟枪饰以坚持翡翠。每饭后，吸二十口，用枪二十枝。都中极好意思优伶，为之烧烟，烧成，插于架上，床头横列，如绿营之枪架焉。夜则与群优同寝，所最宠之优，王姓，好意思秀如处女，为之娶妻建大房。无何，风致病因之大作，小便一滴不可下。予论之曰：“爱龙阳，必伤其阳，此一定之理也。”医者又误投以燥烈之剂，用上等肉桂，一两值五十金，煎成，其香盈室。服至一月，其病益剧。有徐小香者，名优也，往视其病，劝之曰：“行善则痊可。现京中薪桂米珠，饥民流离载谈，胡弗发悯恤以济之？”乃予以银券两万，俾其路逢穷人则施之。小香怀之，甫出大门，闻宅内哭声已作，知其弃龙阳而升天矣，年才五十余岁。小香怀款急走，弃其业而归姑苏故里，易名留须，为其子捐一武职，而身为封翁矣。闻素某卒读于书斋，诸优伶绕榻而哭。予赞之曰：“伟哉素某，不死于妇人女子之手！” 　　◎查三 　　查三，山西人。携巨金至京，人呼为三子（京师挥金如土者为子）。自山西入京西便门，寓货仓，迹足未入正阳门，一日之间，而功名顶戴，车马穿着，人为之料理和谐。盖京师捐官，则西河沿金店司之，跕街之车，有大鞍，有顶马大骡，瓜子店巷子衣店，无衣不备，入京者腰缠既富，咄嗟立致。查三捐一部主事，择日到部，绰绰然为阔京官矣。连日宴同寅，宴同乡，传优侑酒，驼峰猩唇，山珍杂错，为方丈之席。丝竹管弦，雅歌盈耳，为卜夜之乐。客有傍晚入城者，则留之，暗使司门者随到随开，一次子十金。司门兵月饷不过二金，得此重贿，无不乐为。新年灯节，菜馆甫开张，在龙源楼请客。时有初生小鸡曰看灯鸡，大如瓦雀。欲尝其脑，馆厨加工烹之，曰好意思，再尝一碗。食毕，谓馆厨曰：“是或猪脑，谓之鸡脑，赝也。”馆厨曰：“请三爷验之。”果见厨中所割小鸡，盈两案矣。众曰：“惨哉！”而三爷则大乐。时有优旦曰彩珠，好意思秀无匹。前数年，纨绔争风，几成大狱。三爷爱之，一日昵语曰：“三爷青花大骡，为京中第一，可羡也。”乃并车赠之，无吝色。于是子之名大振，都中王令郎弟，皆退步弗敢抗。十年后，家业荡然，金尽裘敝，常徒行街衢，乞贷于人，咸弗顾。惟彩珠怜之，送以小骡车，及衣帽数事。又数年，困窘而死。予曰：“如彩珠者，绨袍赠范叔，尚有民意。好意思优多老而无依，此伶定有厚福。”生有一女，貌亦好意思，木商吕姓富余赀，购为妾，并养彩珠终其身。彩珠尚有义子，木商亦养之，群呼为“勇爷”，以勇字形似舅字。予曰：“彩珠当为兵丈。”以兵字形似岳字也。 　　◎书吏 　　六部书吏之富，莫如户部银库之经承。有史松泉者，家赀数十万。其取利之法，每月外省解饷，必有费，兼有解汇票庄银券者，则仍暗存票庄生利。经承一任六年，则富甚。史松泉未满六年，以过被革，禁羁一年。释出后，巨富自在，房屋连亘，院落数层，皆四面廊厢，雨雪不须张盖。日日有好意思伶为之烧烟。其酒食之好意思，尤异寻常。绍酒每坛百斤，或五十斤，陈过十年此后开，醇如胶，甘如醴，饮至十杯，则醉如泥，而不作酒恶。酲解时，喉润如酥。都中沿街酒帘飘扬，门牌丽都者，无此佳酿。馔有白宫燕，以烧鸭丝加青嫩竹笋和炒之，以饷老饕，予可食一簋。又有自造南豆腐，鸭汤煨之，上加金华火腿细末，作红寿字，昭着不忍下箸。侑酒者以匙送予口，乃食之。松泉既脱书吏籍，日与吾邻往来予尝见之，故融会。其门外安上马石两大方，巡街御史逼其拆去，丐予为之缓颊，认修正阳门外石桥一丈，事乃解，故以盛馔相饷。且为人鲁莽，有倪太史淡园与之交，简放广西知府，贫不可成行，得其资助，乃之任。予以此重之。每逢投柬邀饮，则怡关联词往。又有国子监经承李秋宾者，自捐例开，捐官者必先捐贡监，每年照费计数万金，官得其半，经承得其半，家故大富。予初不识之，一日与郭虞琴表兄在戏园瞻念剧，开戏半日后，忽见有仆数人，携豹皮生产、细磁茶壶、白铜光亮水烟袋，尚有二三优伶，拥一肥壮老者登楼。少顷，幼年名优，接踵上楼随侍。园主人周旋殷勤，送茶点者绵绵络续。虞琴瞪目视之，问予：“此何人也？”曰：“不知。”数日后，邻家演戏邀客，此人在座，始知其详。饭后吸洋烟，优伶代烧，彼则坐而吸之。询之优伶，皆曰：“此人老而好色，有姬妾数人，家贫壁立，患喘不可卧吸。”予潜告优伶解诗者李灵芝、朱素云曰：“我有句赠此人：‘庞然压到群花上，恰似吴卒喘月时’。”两人笑不可仰。 　　◎言俭 　　人能惜物，一世必可温饱。乡农背荷粪篮，遇粪则拾之，遇一针一线则拾之，其家必两餐能给。又见秋后收后，种陆挤穗，俱在场矣，秋风萧飒，树叶纷飞，农子之勤者，编竹为大笆，遍野拖笆而行。瞬息盈笆，盛之以筐，负至家，积于茅檐之下，如栉如邱，为炊饭之需，为冬烘之计，而以所获秉杆鬻诸市，得钱以购布棉为御冬之衣，三冬熙然，一家宴如也。绅之家，有能惜一点一缕者，其享用必久。予见郭寅生外在兄，父为中丞，簪缨累世。性极俭，一羊皮服数十年。家居著旧履，外出始易新者，一对新履，予计其著十年矣。冬月燃煤炉，上有铁盖，不令火炽费煤，子弟亦谨听命。曹殿撰未第时，课读其家，生徒受戒责甫毕，曹公拨炉盖抽烟，生徒一手拭泪，一手盖炉，其家教可知矣。以故肥土千顷，大厦千间，子为翰林，作一邑巨室，盖其家法流传，已阅二百余年矣。世亦有俭不中礼者，吾不取焉。平度王宗丞保之，京寓客屋，冬日窗无片纸，冷风飕飕，头戴风帽，竟日不脱。且曰：“人各有风帽，无须糊窗。”予诮之曰：“吾年嫂及如夫人均常戴风帽，雾鬓撩乱，粉黛半掩，金钗翠花插于那边？且饭后偶啜热粥，香汗淋漓，定与君之风致汗相浃洽矣。”相与大笑。京师人闻之，无络续倒。 　　◎自重 　　羊公自重其鹤能舞，邀客瞻念之，而鹤不舞。王勃之父王福，四子皆有文名，每对人夸之。韩思彦曰：“王武子有誉马癖，君有誉儿癖，王家癖何多也？”尝有自重其闱作家，对人诵之，刺刺束缚。若蒲留仙遇之，必谓之曰：“此等文字，只好向床头对婆子读之。”又有自重其妻者。如安邱李侍郎，夸其继室之贤慧明敏，在妇人中所萧瑟。然不令其前妻之子初学，侍郎亦听之。前夫人在家，本天职分，寥寂自主。一日入京省视父母，不得初学。同乡婉解无效，其子哀泣而返。此妇生稀有子，皆短折。日后侍郎匹俦老死都中，尚赖其宗子扶榇归里。又有自重其妾者。黄芝珊为济南太守，纳一妾，对幕宾夸其好意思。幕宾入见，貌仅中人，而莲船几盈尺，咸退而赞曰：“佳人也，惟莲船稍大耳。”太守诧曰：“不大。”已而自悟，曰：“是矣，予手掌太大，每觉纤不盈抓耳。”太守本翰林出身，从此人呼为“大手笔”。有自重其绘事者。吾邑于襄黼为内庭画师，为人绘人物芭蕉，颇满足。予瞻念之曰：“君所绘女子，貌似不贞；须眉则心似不正。知君胸中有秘戏图也。惟蕉叶片片，吾爱之。吾久不得归家乡，当天得见山东白菜矣。”有自重其字者。王侍郎觉生素有善书名，一日为人作字，书毕颇满足，请予瞻念之，见其字体极长，予曰：“吾乡有一优旦，面极长，几盈尺，群评之曰：‘将其面从中一割，恰好两个长脸。’君之字似之。”有自重其储藏者。端午帅好古碑，得六朝墓志铭二三十方，列于书斋阶前，森矗如林。予曰：“君违制矣，御城之内，不得立墓，胡有丛葬于此者？”有自重其谈学者。山东傅五星以进士为京官，侃侃然讲程朱之学。一日为其寿辰，同寓者贺之，并索酒食。傅公曰：“凡夫子生日，即父母苦日，吾逢此日，不饮酒，不茹荤。”同寓者默关联词退。迨日将西落，闻其命仆驾车，着新衣冠，登车而行。同人尾其后，见其车径入韩家潭巷子（优伶所居）优伶家。同人闯门直入，已华筵横陈，群优团坐。相见大笑，畅饮而归。又直隶一儒者曰王锡可，章甫缝掖，由表及里，自称大儒。设帐于家，生徒济济，口讲宋儒切身推行之学，并自言深明《易》教。一日正讲乾坤二卦，曰：“乾谈正则坤谈自顺。”其夫人自内出，至窗下詈之曰：“王锡可，我看你当天敢吃饭否？我席后有钱一串，你窃去，私与大丫头，干得功德！”大儒面，犹柔声语诸生曰：“妇人之言，未可尽信。”此事与国初毛西河惧内正疏导。西河讲汉学。得博学鸿词后，授徒于京寓，生徒数十人。一日正在博证远引，其夫人出至窗外曰：“学生们勿信毛大可之言，昨日为此一节书，陈书一榻，翻阅深夜，当天又充博学。”西河曰：“验证之学，全在查书。妇人之言，不可听也。”两事相类。 　　◎葱小姐 　　◎都中羊肉极肥嫩，宰羊者皆回民，不敢自宰，必待老诚父宰讫，予以赀数十文，乃自行体解而鬻之。其教规至严，笃信甚深。回教不食猪肉，京师闾巷，羊猪两铺，相间而设，即不比邻，亦隔目下，若成心相逼，回汉不和以此。冬月多喜食烤羊肉、炮羊肉，或暖锅攒羊肉，皆好意思。户部街有五香酱羊肉，以盒盛之，行沉不败。夏季则烧羊肉，其汤浓腴。大抵皆食绵羊，不食山羊。其白煮者曰羊膏，亦有羊杂，以深沟巷子所鬻为好意思。樱桃斜街妓寮有妓曰富琴，善作羊肉包，中插葱一段，将登筵则拔去，不见葱而葱香妥当，人号此妓为葱小姐。有叶员外昵之，纳为妾。予尚至叶家饮酒，饱啖一次，戏撰一联，以叶与葱作对云：“才子一身轻似叶，佳人十指细于葱。”赵殿撰为书之，送入内房。此联大蒙佳人赏鉴。过数日，又馈羊肉包一盘，以饷老饕。 　　◎红玉 　　红玉者，京师歌妓。好意思姿容，名噪一时，善歌又善谑，工部同寅常聚饮其家。临清孙主政蓝田，同寅呼为“蓝田哥”，红玉则呼为“烂甜瓜”，因之此名大振。曹县曹郎中晓峦，红玉则呼为“曹扯后腿”，名亦遂振。曹公一日下署，偕友至其家，脱官衣于其榻上。别人所佩荷包等件，皆以玉为坠，曹则用博山料货。红玉指之曰：“你们看曹扯后腿这块料。”众大笑之。盖“这块料”三字，京师谑语也。工部书吏王维寅雄于财，以二令嫒买为妾，同寅大失所望，与予相商曰：“王书吏维寅，为吾辈属员，夺众人之所好，可恨也。君能令其暂让我辈一见红玉乎？”予曰：“有一故事，与君言之。胶州高南阜夜梦司马相如来拜，第二日得汉印一方曰‘司马相如’，秘藏之，不以示人。时南阜为扬州盐大使，德州田山姜为运司，索瞻念此印，意欲夺之。南阜曰：‘生平不可与人共者，山荆与此印耳。’若王书吏以此言相答，可奈何？诸君只好各抱单思病辛勤。”一年后，闻红玉孪生二子，予曰：“小杜诗云‘摇风落尽深红色，绿叶成阴子满枝’，诸君单思痊可否？”咸曰：“愈矣。” 　　◎诗钟 　　张文襄以宰相入枢廷，寓十刹海楼房。夏季湖水澄绿，荷花万朵，日集诸名士作诗钟。所传诗钟，勾心斗角，奥秘无伦。时正手定学堂礼貌，删订五经，人谓之孔子复生。予曰：“孔子及张公，亦可为诗钟。诗曰：‘心倾东鲁三千士，首解南皮二八年’。”（张，南皮人，十六岁中解元）。泰安傅主政庚和以御史、十刹海作诗钟：“五夜寒灯焚谏草，一湖明月照荷花。”亦觉自然。又记孙茂才玉相以钦天监、优孟为诗钟：“能尊旧历为新历，还以今人作古人。”又李生饴荪以鸦片烟、诗钟两题相对：“异香每向灯前扑，佳句还须饭后成。”青州童于王达成以风及火车相对：“飘飘无影更无臭，轧轧见轮不见蹄。”蠢笨吐属，亦成心致。又历下张右庭孝廉咏孔明、盐车云：“三分汉室龙犹卧，十里太行马不前。”又咏昆虫、妓女云：“蛱蝶频来花繁花，鸳鸯并卧树摇钱。”又咏石头、弟妹云：“人在山头夫可望，草生池上妇同游。”又咏甲鱼、佳人云：“蹒跚出水全身绿，窈窱顶风两颊红。”又咏苏东坡、莺莺云：“月白风清游赤壁，佳期幽会仗红娘。”又咏西人暨共和理发云：“强寇真如长尾蝎，华人半是光头驴。”予阻之曰：“骂到自家，不错完毕。乞罢咏。”张孝廉曰：“尚有难题，请君咏之，以二乔姊妹党羽发。”予咏曰：“远眺三吴怀二好意思，全凭一缕引千钧。” 　　◎鼍蛟龙 　　戊辰冬，于学使建章，吾师也，按试莱府。试潍县、即墨之日，题为“鼍蛟龙”，閤场士子窘甚。予在堂号，草草完卷，日尚未西。将交卷，后有牵予衣者。转头之，其人以卷面示予，乃卫案首江姓，柔声曰：“次篇诗皆有，惟首篇下字难著。若被黜，有死辛勤。君盍救我？”予恻然，乃急为作三百字一篇，亦欠安。予与江皆入泮。岁丁巳，两人皆年届古稀，相互相见，各谈阔别。江之亲我，如我老妻，好笑也。戏占一绝云：“前生老是订缘分，锁院相见笑冁然。倩我代笔三百字，为君延算七旬年。”这次曹殿撰以县案首入泮，相互相戏曰：“同案后得科第者，为蛟龙。否则，则鼍矣。”予幸不为鼍。此外刘伯兴、刘兰陔登贤书，予尝呼为蛟。及试胶、高诸县，题为“鳖生焉”，潍新生相庆曰：“幸亏免。”予曰：“‘幸亏免’，原有此谚，王姓行七者曰‘几险些’，王姓行九者曰‘幸亏免’。恭喜诸君，皆为王老七、王老九矣。” 　　◎京察记名 　　京官凡得京察一等记名者，无不简放府谈。惟旗员之不学无术者，军机大臣皆知之，不得简放。每遇谈府缺出，军机呈单请简，太后皆询应放何人，大臣即口奏曰：“某人可放。”常有部院候补者，久不得补京官实缺，堂官即与军机大臣反水曰：“吾部中胡不速放一二人？”不数日，见缺即放，其效如神。予记名时，首蒙简放。此后或一日放一人，或数日又放数人。予对曹殿撰曰：“当天京察外放，如吾潍所云‘开了蟹子包’”。曹曰：“君是头蟹。”予曰：“顶甲是头蟹。” 　　◎钻营 　　有一翰林善钻营，冀由京察放好意思缺，先拜许相国为寄父；许故后，又拜梁相国为寄父。翰林之妻貌甚好意思，时出入相府。值梁相国寿辰，亲馈朝珠，葱指纤纤，由怀中携出，为相国挂于项上。都人为咏七律一首云：“当年相府拜义母，当天干爹又姓梁。赫煊门庭新吏部，苦楚宅第旧中堂。郎如有貌何须妾，妾不害羞只为郎。百八牟尼亲手挂，朝衣犹带乳花香。”又一翰林先拜陈相为寄父，相国之母死于京，翰林昼夜襄丧；后又拜许相国为寄父，遣其妻时入相府请安，一住数日。都人为撰一联曰：“昔岁收陈，披荆斩棘；昭兹来许，抱衾与。”诚雅谑也。 　　◎满汉歧异 　　京师各衙门三年一届京察，每实缺七人，例保一等一人。翰林院编检，惟南上两斋行走者，及清秘堂撰文者，充国史馆差者，得保一等，此外则论履历。以故届京察之年，或编检有在家者，则在京之编检与有交谊戚谊，飞函召之入京销假，冀人数多则一等多。六部满汉员缺，吏户礼兵刑五部人数大略极度，惟工部则满缺九十余，汉缺只十八，正途到部，须十五年后，方得补缺。而主稿行文，则汉人任其劳，汉人之向隅久矣。有四川赵亮熙以进士单干部，十八年补主事，人谓之“遵从寒窑王宝钏”。赵公写稿俱佳，放试差二次，六七年不得升员外郎。尚书潘文勤，乃与赵公同出重赀予一大哥员外郎，请其告休，乃让一缺，赵公始得一等，简放知府。而满员以二百金捐一笔帖式，不数年氵存升工部郎中员外，外放府谈，氵存升抚藩矣。满汉之不和以此。查光绪间，各省府谈满人居泰半，督抚亦满多于汉，且满占优缺，汉则瘠缺，此创新之所由起也。然满人以未几识字之故，而脾气笃实，予在京二十余年，吾家相第原在太液池西，四面皆满人，比邻往来，相交至洽，信赖甚深，男女相见，如一家人，不若汉人之隔膜也。贺年必入内宅，祭杆子必请吃肉，吃肉时入闺内正房，上炕盘膝，妇女捧肉而进，坦坦焉无嫌疑也。此殆满洲古风欤！当天清廷让位，满人无产，新学在位，清语人不得滥竽，窘困之状，殆不胜言。翘首北望，为之颓落。 　　◎师生 　　旗人作官，必听门政指示，其发家亦赖门政。即罢官归来，扫数家私，统归门政掌抓。门政吞剥，富于主人。吾师嵩文恪故后，子尚幼，数年后渐患贫。冯梦华偕诸同庚为之清查，迫令门政献出帐簿，逐个稽核，计应存二十万金之产，不令门政经管，存案于顺天府，交帐簿与如师母，按月由某当店某票庄支用，子母赖以存活，于今府第及半亩园（《鸿雪缘分》所载）犹岿然存也。又宗尚书故后，家业渐落。寥仲山尚书，其门生也，率同庚为之清算，于今产业尚多。缘汉人得科名綦难，知遇之感，毕生不忘。年节必公宴老诚，且送酒席于师母。三节皆往拜节，且有节敬。门生外放，岁有炭敬。师有过，则劝戒，未见有相奏参者。有清一代，师生之谊独厚，此亦科名之佳事也。 　　◎黑手套 　　共和以来，马蹄袖如海龙貂皮等物，不得着矣。老年手冷，苦无良策。见舶来货有绒手套，分白黑两色，友人赠以白色者，予谢之曰：“手似春葱者，应著白色。老汉非纤纤，不宜著此。”乃购玄色者著之。十指大如椎，又复黝黑，人皆笑之。予曰：“我题以诗句，不错掩丑。”诗云：“数载含仇志可哀，曾闻三晋有奇才。昂扬一士桥边立，抓手才知豫让来。”此仿唐张祜咏黑妇人之义。其诗云：“薄暮不语不知行，鼻似烟窗耳似铛。独把象牙梳插鬓，昆仑山上（山石皆黑）月初生。”形色黑字，可谓工妙。其咏白佳人曰“一朵能行白牡丹”，尚觉寻常。 　　◎翟文泉 　　吾莱府翟文泉云升先生，学问肥饶，字学尤精，所著《隶篇》一书，验证精详，堪为后学法守。其储藏之富，诚不可及。又撰《韵字鉴》一书，实为山东末学之津梁。大抵山东口音太重，读平上去人，不可尽叶，诗句每多失占。自有此书，一翻阅而自知。予主陵县三泉书院时，其县六十年无科第，生员文字有极佳者，惟诗多失占，乃令其各购《韵字鉴》一部，教之翻检。秋遇乡试，遽高中周遇盛一人，閤县狂喜。文泉八分书，笔力健劲，山东桂未谷为第一，文泉当为第二。缘何知之？京师琉璃厂所卖桂书联值十金，翟书联值四金。至邓顽伯字，非山东人，应作别论。文泉下款“云升”二字，远视似“三叔”，故吾乡群呼为“翟三叔”，予不敢也。人问故，予曰：“文泉与先伯祖文悫公同案入泮，相契至深，其《隶篇》一书，先文悫在京序之刻之，风行海内矣，予当称文泉为太世叔。”人多解颐。 　　◎文士标榜 　　剃头匠亦有解文义者。潍郭宅街有一剃头铺，乞予撰联，且送宣纸来。予书曰：“职赞共和，学空门祝发；名为待诏，代文士修容。”此联一悬，文士咸来剃头，日不暇给。予笑曰：“此亦如唐张祜闻妓女端端大名，往访，不见礼遇，乃作黑妇人诗以贬之，从此门前淡薄车马稀。端端大悔，急延之，款留数日，张复作一诗：“新得骅骝跨绣鞍，善和坊里取端端。扬州当天浑成错，一朵能行白牡丹。”此诗亦寻常，而车马又盈门矣，乃一时文士相互标榜之风耳。 　　◎同族 　　共和以来，咸曰五族同族。五族者，今所谓汉、满、蒙、藏、回也。同族二字，由于《北史》皆昭帝诏曰：“长广王湛，人雄之望。海内瞻仰，同族共气，国度所凭。”又《西铭》：“民吾同族，物吾与。”查亲若同族，潍人自昔有之。明初，潍邑兵燹后孑余无几，乃迁他省之人，俾居潍邑。其同村迁来者，生齿无多，相互死活相许，亲如骨血。旧传崔、蒋、唐、田为一家，苟、陈为一家，虽各仍其姓，而亲如同族，数世不娶妻配，古风之厚也。吾祖先则官留潍邑，利己一陈姓，非苟、陈也。然阎邑陈姓实繁，有自昌乐迁来，曰“房氏陈”，有愿连宗者曰“附支陈”，皆世有辈次，为昆玉为叔侄，厘然不紊，二百余年矣。且同姓不为婚，吾潍谨守此礼。此外各县，“王王氏”、“李李氏”者多矣。合肥李家，原系微贱，李李氏居多，既有朱紫，刻朱卷时，乃避此嫌，改为李季氏，人皆谓赏其外家戴花翎矣。予曰：“统兵大员，以五品顶翎印札赏人，屡见也，奚足怪？”常规巡城御史尚有此权，其缉拿勤奋之武弁，予特赏之，旋见其帽戴水晶顶蓝翎，前来谢奖。 　　◎五城 　　巡城分五城，曰中、东、南、西、北。自禁城外，划界至大、宛两县之外郊，专管缉拿盗匪、户婚、田产、钱债等案。京师谚云：“中城曰子女财宝，东城曰布麻丝粟，南城曰商贾行旅，西城曰衣冠文物，北城曰奸盗邪淫。”予巡中城，非如《左传》所云“子女财宝，则君有之”，并非好意思缺也。其地多珠玉绸缎等肆，且有如唐时之教坊优妓，以故既遵循巡城，遂不得冶游，岸然以谈学自居。然亦有可施之德政。戏馆妓寮最惧者，因争斗封门。封门后，车马淡薄，姑不待言；迨官司毕，呈请启封，吏役需索贪婪。予则惩其争斗之人，而不封其门，恐此辈一日不得食，则滥而为匪。以故优孟衣冠辈，樽前窈窱颂余德政不置，抑好笑也。 　　◎念秧 　　京师盗匪，尚可缴获，惟小侣（即念秧）无从捉摸，思路神秘，巧术百变。其师教至严，得物先呈其师。如割辫绳，不准割人发；窃眼镜，不准割眼镜盒。遇有势之人失物，向捕头严索，则原物送还。窃物后必静听数日，方敢变卖。一日，众小侣谓其师曰：“师之术精矣，某中堂面戴墨晶眼镜，能窃之乎？”曰：“能窃之，又能还之。”一日，中堂退朝至宅，甫下车，小侣师向前小跪请安，掇其眼镜，飞行无踪。中堂震怒，谕捕头：“还我原物，尚欲一见其人，不之责也，勿惧。”第二日黎明，方辨色，中堂至东华门外下车，其人又向前请安曰：“清偿眼镜。”中堂方将细视其人，第见眼镜在车前褥上，其人已入人丛中，人多如鲫，不可辨矣。此特显其手法之敏捷耳，非欲发家也。小侣在人后，惟同业一又友，不错戍卫，若涂人多言，必思报之。一日有村夫骑驴过西长安街，驴上褥套储重物，小侣随后，摸之。官宅大门前立一女仆，见之曰：“骑驴者小心。”一趟顾间，小侣已遁。过数日，女仆告假回家，头戴银首饰，手携衣包，小侣于宣武门外丛人中，将女仆捉住，高声曰：“此吾妻也，久寻不见，不知淫奔那边？”拳挥之，足踢之，拔去首饰，夺其衣包，恨恨曰：“不要此妇矣。”仆妇受惊，急不可辩，而小侣已逃窜。仆妇乃向涂人泣诉，咸曰：“汝早不解言。”咸认为丈夫打其淫妇，外人未便多事也。 　　◎民军之难 　　自共和凯旋，五年于兹，袁世凯复称帝于燕京，改元洪宪。不逾月，滇省寥寂，蔡锷率义师北伐，袁氏遣兵御之。丙辰春，黔、桂、浙、粤反应滇军。孙文遣居正、朱霁青率东北军赴山东，将至潍。有贾人如郑弦高者，自青岛归，告讦陆军，言东北军与日人串通，将乘火车至潍。陆军乃戒严。初三昼夜，民军下车，先攻南门，陆军登陴御之，相互轰击。民军遣一队入东关，陆军之驻城外者，驰往巷战，民军败走，冬眠于火车站旁。初四昼夜，城高下血战如昨，黎明炮声顿息。有日本兵官冈田，叩关而入，密与陆军关说，息战让城，风传行将立约议和，自此以后，无战事。关商定民军入城，不勒捐，不扰民。此约终未宣布，而城门屯塞，快要一月，不管米粮难得，即河水亦不得汲饮。故予有句云：“城外河流甘似蜜，街头井水苦如瓜。四门严闭交通断，一月文士不饮茶。”即谓此也。斯时邑人窘困难言，闻有议和之信，喜甚。至廿四日；陆军全队出城，驻北鄙阙庄，县官随之而去。邑父老乃迎接民军入城，计其人数，不过四五百耳。惟有洋枪，并无大炮。入城之后，又恐陆军之聚而歼之，乃募兵自保。于是贪馋懒作念之人，尽入营伍而为兵，所需粮饷枪枝马匹器皿，责潍绅出赀供给，稍有贻误，则绑票以强索。阅八九月，已勒去百余万元。省宪知潍人之不胜命也，乃憋闷同丰前来编练，由省给饷二十万元。而居正怀之而去，仍仰给于潍。其伪旅长王贯忱尤凶恶贪心，先以军力攻赵仲玉而夺其旅长，继又絷押绅士，诓骗巨款。奉调将行，纵兵抢掠放胆，然后西行。至省后，即严拿枪决。省伪帅朱霁青，亦被幽囚。此乱事之大略也。 　　◎捻匪 　　咸丰辛酉，捻匪任柱、赖汶光扰及潍县。先闻匪在曹、兖一带，潍即练勇备战。四隅四关，各有团长，吾家中丞公云谷为总团长。二月二十二日，匪逼负郭近村，倾城练勇出御之，血战于三里庄。计城关傲雪凌霜，约四千余人，贼匪十万余人，寡不敌众，交绥半日而败。邑人葬送者四百余人，伤贼亦数百人，匪之锐气少挫。盖入山东以来，横行无阻，官兵尾其后，不敢击，及受潍人之猛攻，实出无意。群匪不敢久停，恐潍人再与续战，乘夜东窜，而潍城关得以无恙。是役也，吾三胞叔叔康公、吾堂伯绥卿太守公以领队为时尚，皆死焉。过后，滨州杜侍郎翮遵循来潍督办团练，奏请优恤葬送将士，均蒙饬建专祠或给予世职。祠在文庙之右，父母官岁时致祭。绥卿公讳介眉，原任归德府知府，恤赠大仆寺卿，世及骑都尉。叔康公讳介，封恤赠国子监学录，世及云骑尉。 　　◎老蹒 　　潍县东关九曲巷相传有一物，夜则出，蹒跚而行，或当谈蠢关联词卧，体大如盎，有毛似刺，不伤人，不为祟，俗名之曰老蹒。予曰：此汇也。汇即猬，《晋书·桓温传》：“面如紫石棱，须作猬毛磔。”又《尔雅》：“汇，毛刺。”注：“今谓之猬。”状如鼠，毛似针。今京师谓之财神。九曲巷货栈比栉，为一县财物所聚，前数年明火大盗入则迷，赖有此多年神物耳。关联词白昼藏于那边？曰：此必有窟，窟亦不必大，猬善缩。《西京杂记》：“元丰二年大寒，雪深五尺，鸟兽皆死，卒马皆瑟索如猬。”辞谢其身，伏于窟，故白昼不见。爰告村夫：夜或遇之，切勿伤害。京师以猬为财神，极有有效，前已详纪之。 　　◎狐 　　《聊斋》、《阅微草堂》多言狐，潍未几见。惟城上文昌阁旁建有炮台，深数丈，太平日久，无强寇攻城之事，故久不启用。庙祝巩姓，言狐穴其中，不见形，不扰人，夜静月明，间闻作人言。爰加敬礼，朔望则焚香奠茶。阁内储炸药极多，五十余年，未曾炸燃，或赖其保护欤？巩姓艰难，以割鸡为生，岁蓄数十只，未曾被啖。间有邑人赴庙烧香，亦以烧鸡、熟鸡子供于洞，夜则飨之。或赤子窃食，夜必隔窗告其家长，故无敢窃食者。巩姓子孙宽绰，坐食无策，拟入京入省营生活，为文祈狐判示。文置于案，翌晨视之，见“京”字上加一“东”字，乃群赴东京，学日本言语文字。归国后，在青岛日署掌文告，由是家计饶裕。岁久生养渐繁，洞不可容，城下有闲房一所，狐分居之。丙辰年，东北军踞城，兵士七八人，夏季寝其内，藉纳凉爽。夜则相互手击，若颠痫然，面庞尽肿，晓则鼠窜矣。以匪军之强悍，而见惩于狐，狐殆为潍人作不服之举哉！ 　　◎杨孝廉 　　潍邑杨蕴轩玉相，予姻丈也。为名孝廉，不求无仕。家赀钜万，鲁莽施济，乡党称为善人。邑中念书者众，童试逾千人，县署不可容，乃捐万金建试院，边界巨大。别置市房数十间，以房钱为岁修之费。士子歌颂，于今不忘。又创牛痘局，每届春日，在宅内开施种场，襁负而至者，日以百计。邑人得其传，沿袭于今，岁岁有施种者，实先生为之倡也。先生享年七十有三，卒读后，閤邑吁请入祀乡贤祠，私谥文惠。于今子孙犹太平时世，无荡佚败家者。先生在日，予年十余岁，以姻戚时至其家。见其身仅中人，白须下垂，悲天悯人。携予手，遍瞻念园中，梅花鹿七八头，仙鹤三四双，鹿濯濯，白鸟鹤鹤，飞走于茂林修竹之间。园门常启，游者不分宾主，始恍然于《灵台》一诗之微旨焉。 　　◎学礼 　　文武生入泮，民俗有馈教官学礼，即古束之义。其后沿袭，失其真意，有诓骗至千百缗者。予家三世为教官，仍守古礼，听其自行束辛勤。潍邑文武学额最广，每逢院试以后，教官诓骗学礼，择肥而噬，欲壑难盈，笑柄綦多。邑人丁六斋善宝，宫中书舍人，予姑丈也，极伤世风之不古，常思有以保管之，将慨捐二万缗，发当生息，以三年息金，六千余缗，为入泮生馈教官学礼，一以保司铎之体制，一认为寒士之资助。蓿盘之味谈不薄，芹宫之清德常存，诚盛情也。六斋诗云“不吝财富倡大义”，殆即谓此。未及举办，六斋捐馆。哲嗣星甫中表，竟成其祖先之志，士论翕然。迨科举住手，乃以此二万缗子息移办继志学校，养士百余人，成材甚众。连年民国官吏，多藉创办实业为名，檄提各县学款，认为本钱。不数年，旋报停业，干没自肥。如济南之造纸厂、机器磨房，烟台之生意银行，其弊不可胜言。客岁有官立华丰公司纺纱局，来提此二万缗，声言照当店加息。邑人死力抗阻，幸未掇去。人谓官场多贪吏，吾谓官场多念秧。如《聊斋》所记之念秧，不吝自献其身以媚人而骗财，惟不好淫者不坠其术中也。噫！ 　　◎姜侍御 　　姜侍御续娶为王氏，有嫁赀钜万。初学以来，费用浩繁，数年赀罄。王氏不可食贫，不免长短其夫，反目者日数次。侍御闻枢廷王爷有百万之款，存汇丰洋行。洋行司事与侍御相契，乃秘商一计，令侍御奏参王爷贪心，存储洋行者数百万。上命大臣率侍御往查，洋司事乃暗改帐簿，将款开销，入于私囊，王爷敢怒而不谏言。迨没根没据，侍御以诬参撤职，洋司事分给侍御二十万。骤得钜赀，乃新市房，设庖厨，以悦妇人。予见《阅微草堂》记有家贫年荒，妇人自鬻其身以养其夫，今侍御自鬻以养其妻，正作对比。都人赠一联云：“辞却柏台，衣无獬豸，安堵华屋；家有牝鸡。”夜以洋色写于砖壁，洗之不可去。予曰：“此如窃贼面上之刺字也。”然刺字一事，亦须有仁心。予审窃贼，只令刺“窃”字，不刺“窃”字，俾少受疼楚，殆亦古哀矜勿喜之义也。曾见两城满汉御史为此“窃”字相与争论，此曰宜正写，彼曰俗写亦可，争论不已，复刮贼之肉而改刺之。迂儒任事，贻害百姓，一朝秉国之钧，必将言封建、复井田，或创新法以乱宇宙，如王安石其人者。 　　◎南人北人 　　地限南北，风俗各判，人物亦殊，盖山川钟毓有不同也。尝见公车北上时，南人则轻舟扬帆，导江达汶。舟中明窗净几，笔砚灿陈。其人安静如处女，素雅如尼姑。北人见之，唯恐浼之。北人则坐大车，下铺山东棉布十余捆，席棚高卷，驴骡皆驾，餐风露宿，波折奔走。其人则身高八尺，南人见之，惕栗生畏。长安谈上，运粮河边，心焉数之，熙来攘往者如绘也。至论文字，北人不逊于南人。王梦楼以江南名元，志在会元，则三元可操契约。会试榜发，其时关防严实，必待榜发此后知之。梦楼奔至榜下，急欲先看榜首。前有一人，肉体巍然，高与榜皆。梦楼身仅中人，为此人所蔽。急呼曰：“吾兄定是山东人，请往后看，或有尊名。”其人曰：“昆玉是第别称。”梦楼嗒然若失。盖会元为诸城王克畴也，梦楼仅得考中辛勤。又光绪丙子殿试，浙江冯文蔚素有善书名，大卷白摺，字如佳人簪花，自封不作第二人想。洎鸿胪呼吁，第一人为潍县曹仲铭，南民意颇不服。及殿试策悬出，见其笔力健拔，一气灌输，南人舌挢不下，叹曰：“是真山东吃馒头者，吾辈瞠乎后矣。”是科冯以第三人考中，能作楷书，不可作大字，视仲铭有大巫小巫之别。予谓仲铭作擘窠大字，笔力之健，精神之充，为有清状元第一人。南服人所书，如少妇外出，勇猛妆饰辛勤。清代南北不和以文字；今为民国，南北不和则用武力。共和云乎哉！ 　　◎炮竹 　　潍邑善制炮竹，其联而长辈曰“鞭”，其单响者曰“爆仗”。冬至后陈于市，遐迩来购者，车载担负，络绎于谈，岁收资二三万缗。乡农耕作余暇，掘地室以曙光，集妇孺而制造。冬间鬻出，以备保暖度岁之衣，兼为春日储粮之计。千万户不料冻馁，赖有此耳。自西人麇居潍邑，此项生意大减。盖炮竹一物，藉以驱邪祟，惊厉鬼，除夕用之，以祓除不详，所谓“炮竹声中一岁除”，自古决然。西人入中国，中国文士达官以友谊相交，呼之曰番邦人。至乡民无知者，群呼为“鬼子”。愚民既多，“鬼子”之名遍宇宙。于是官吏脑中印有“鬼子”二字，畏之如虎，恐炮竹之惊鬼也，严禁然放，市中寂寂者数载矣。然其响虽绝，其物仍列于肆。考其燃料，系以硫黄、硝炭碾细，裹以坚厚之纸。前数年硝、黄之来，估客贩之，领官照采运，贸易颇盛。自入民国，匪党四起，陆军部恐乡民窃以硝、黄接济，乃归官局专售。潍邑于是设硝黄官局，总办督其事。总办阎罗煦丹，予同乡也。喜作诗，属予作硝、黄两题。此题颇难著笔，勉应之。诗不可佳，藉以讲验证之学可也。硫黄诗云：“坤阴夏至便包阳，《博物》《淮南》记最详。应向华清池畔采，温泉下有熟硫黄。”硝诗云：“硝出河东浍水滨，明如盐屑白如银。阳光一射随风化，香粉和脂赠佳人。” 　　◎水仙 　　水仙花出于闽地。相传昆玉分爨，兄强弟弱，尽以坚苦之地与其弟。此地忽生水仙，一年一着花，留其本不再着花，由此致富，天相之也。其兄嫂移植之，则不生；以膏壤易其地，亦不生，一乡叹为奇事。今不知此地属谁矣。凡花木皆有种，惟水仙独异，谓之仙，宜哉！有戏栽于盎内，贮水浸之，置之唐花之室，或春暖晒之，叶高一尺，花大如掌，香霏盈室，三四日即败，苦不可久，由催花太急也。宛平梅孝廉润畲，性爱花，尤爱水仙，冬日培养千余头，置之厅事。春初花开时，灿烂一室。其式有如螃蟹者，有如伞如扇者。夜卧厅中，时梦有少女如云，风鬟螺黛，缟袂湘裙，旋绕花丛，笑而不语，亦不近孝廉之榻。醒则不见，但闻衣香馥郁，与花香相氤氲，夜夜如是。若与友人同室而睡，则不复梦见。孝廉向人言之，人多不信。一日，有一谈士与孝廉相契，同室而卧，梦适疏导。谈士谈行本高，人始信其言之不妄。群谓孝廉身有仙骨，故湘妃、洛神惠然肯来也。予在京时，友与予言之，始信深思王渡洛水而见神女，非虚伪虚假之事也。 　　◎说饼 　　吴均《饼说》：五代宋公至长安，约程季，公曰：“当天之食何先？”季曰：“臣当此景，惟能说饼。”盖朔方人家日食，以饼为先。有客到门，留与共食，惟饼易熟。故朔方谚云“饼兮单袷皮棉纱”。单饼薄如纸，面一斤可作饼十六七枚，其大径尺。若再薄，则上有小孔如纱，又多出数枚矣。皮棉袷者，须油拌干面，和而为饼，取其形似辛勤。此外，如东坡春菜诗“碎点青蒿凉饼滑”，似朔方之菜饼。《荆楚岁时记》：“人日，食煎饼于庭，谓之薰天。”煎饼朔方亦有之，不专用面，磨杂粮为之。又东坡赴人家食饼，极酥而香。来日，又自至索食此饼。食毕，问此饼何名，对曰：“无名。”东坡笑曰：“名之苏饼可耳。”撮酥为饼，朔方人常食之。老年齿落，食之尤宜。 　　◎肝 　　《世说补》：闵仲叔家贫，不可买肉，日食猪肝一派。屠者或不肯多与，盖肝为好吃。惟马肝不可食。《史记》：“文成食马死耳。”又《汉书·辕固生传》：“食肉勿食马肝，未为不知味。”羊肝最好意思。京师冬月，炮羊肝下酒，一人可食一全肝。古人亦有嗜之者，《魏书·辛少雍传》：祖父“绍先性嗜羊肝，常呼少雍共食。及绍先卒，少雍毕生不食”。猪肝，潍邑以之煮汤，其味清醇。京师则猪肝、猪肠两项合烹。或以作天官赐福，乃以猪肝、肠肚加江瑶柱，带汤蒸之，为下饭之馔。吏部厨所动作好意思，故名。闵仲叔为安邑人，屠者不肯多与，安邑令又欲日日馈之，或其地所煮猪肝，更有异味欤？仰止妙手，兼流馋涎。 　　◎桂 　　朔方桂花，都非正本，皆以柚根于夏季接之。柚非橘柚之柚。朔方有小树，叶似桂，本粗如拳。接后，三五年即成丛，高可与人皆，瓦盎不可容，以大木桶实土栽之。济南家家有之。当科举期间，以登贤书比蟾宫折桂，此事盖起于晋诜“对策，为宇宙第一，犹鹤立鸡群，”及张比诗：“乡俗稀攀桂，争来问月宫。”予见济上士子家，大比之秋，月轮将圆，桂花正开，秀才提篮出场，行至家门，剥啄一声，内有娇声问曰：“出场乎？”外应曰：“出矣。”少妇开门，先将桂花一枝，亲递郎君手，嫣然同笑，此后入室。妇为手斟状元红酒，满饮一杯。外府举子寓其院中者，第艳羡辛勤。每届榜发，历城考中者，独占无数。予故戏谓友人曰：“应试者须带家族。”友人笑不可仰。潍邑远年桂花为珍品，咸同以来，家家金粟盈庭，乡榜考中亦最多：咸丰辛亥，中十三人；迨光绪壬寅，中五人。蟾窟霏香，几遍潍阳城阙矣。今科举已停，桂花虽多，正如清代进士、举人，付诸不必之地，存之以备一邑步地辛勤。此段写毕，被讲学家见之，曰：“考场视文字之优劣，彼草木虚假灵哉”？应之曰：“自古柳汁染衣，芙蓉考中，李固梦生松而为相，邵武视结榴而纪祥（邵武郡庭有榴一株，视实之几许以占考中。出《通志》），此岂虚语哉！况芝草挺生，麦穗双秀，为国度之瑞。胡谓草木无灵乎？” 　　◎李香君 　　孔云亭所撰《桃花扇》，末言侯朝宗、李香君在金陵栖霞山被祖师指引，分男瞻念、女瞻念以修谈。论者咸谓：云亭托虚无寂灭之词，动作完结全书。以朝宗为纨挎子弟，以香君为烟花女流，乌能清净修真，成白天飞腾之仙哉！予谓否则，非众人再见于百年后，必不信也。一岁，河南乡试，房官午夜假寐，梦一缟袂湘裙佳人搴帘而入，向作谈家礼。举袂时仙风补面，精神一爽。急问何人，曰：“妾李香君也。‘桂花香’一卷，千万寄望。”房官本喜阅朝宗文集，正欲询之，倏不见人。乃检试卷中诗句，果有桂花香句，文亦清通。急呈荐得中。揭晓，乃知为朝宗之孙。房官乃详言其梦，见人辄夸曾见李香君，若为生平第一满足事。予谓朝宗为河南文章巨手，明社已覆，入山悟谈，既明智止境，自能参透仙机。香君身居青楼，只识侯生一人，破面溅血，毁容保贞，定情之扇，手持弗捐，天性烈，迥异恒泛。一朝插足空门，守真悟偈，身为列仙，夫复何疑？此事演义、诗话有纪之者，予乃藉以抒论辛勤。 　　◎贾侍郎 　　黄县贾侍郎允升，文详察国之父也，与予家为姻戚。侍郎入东闱应试，夜静垂帘，向外构思。忽一妇人搴帘一望，曰：“差矣。”侍郎胆大，自问无愧隐痛，安心不惧。急出追之，曰：“尔寻何人？必告我，能为尔排解。”妇人曰：“寻我夫，将索其命。”问：“有何仇？”曰：“吾父母无子，彼赘于吾家。数年，父母俱故，我亦病亡。彼得我家万贯之财，以薄殓死者，埋于河边。水浸枯骨，殆将漂没。彼又不为父母立后，占我家产，娶妻纳妾，安详坐享，有是理乎？”侍郎曰：“尔且勿轻动，吾试与彼言之。”问明第几号，迳往告之，曰：“汝亡妻来索汝命，误入予号。今在外，汝敢见之乎？”其人惊险失措，面色如土，曰：“吾诚亏心，请君诠释，无不从命。”侍郎命其卜地厚葬，立嗣承产，手简笔据，“吾与婉词之”。妇人果允诺，请焚把柄，认为冥证。既而敛衽拜谢，且谈喜曰：“君高中矣。彼亦考中。场中凡应试中者，号檐有红灯。此号只中二人，吾为红灯所误也。”问：“缘何这次方来复仇？”曰：“彼如考中，则为朱紫，不易攻击矣。”倏而逝。是科二人皆考中。相传士子入闱，其家亡亲皆随入。吾潍徐征君金相，闱中大病，吐泻不止。梦其亡亲为之调药灌之，醒而痊可。虽未考中，得保生命。癸酉，予同邑同庚郎大令卓庵，闱中垂帘向外。深宵，见亡妻隔窗内视。生前本极慈爱，知非坏心，曰：“何不入坐？”旋不见。是科得隽。盖士子得博科名，则存亡俱喜。当天科举住手，数千年之盛典，一朝化为虚假。士子之能文者，哀莫大于心死，则幽冥之鬼，亦死而为渐矣。 　　◎木解元 　　莱州木秀才有文誉，与蓝秀才皆名。两人皆望抡元，不作第二人想。每逢大比年，彼往应试，此则不往，确切前后接踵抡元。文章有订价，信哉！木秀才，寒土也，徒行西上应试。一日早起趁凉，半路遇雨，暂在村农茆檐避雨。此家农夫尚酣睡，梦一跛脚凤凰立于门外，急起视之。且询之，则一秀才也。木原跛一足，农夫大异之。延入内，具鸡黍，问其已婚否。曰：“断弦未续也。”农夫为丁姓，有及笄女，欲以配之。乃与相商，木允之，即拜岳丈岳母，并见此女。虽裙布荆钗，介意秀好意思，乐甚。因场期尚远，爰卜吉赘于其家。临行，言试后在省候榜，不管中与不中，归程经此，携妇同归。榜发，果中解元。乡农闻之，喜可知也。木则悔焉，自认为巍科高掇，侯门佳丽垂手可得。乃绕谈而归，闭目塞听。乡农闻其归也，乃以鹿车送女至解元家。拒弗纳，并声言无月老，又无婚柬，是谣言也。女闻之，触墙脑裂而死。乡农委尸哀泣而去。邑人哀之，为棺殓以葬之。于其死处立一石碑，曰“烈妇丁氏尽节处”。其时邑中尚无节烈祠，邑人乃鸠工创建，中供此女神位。此节烈祠中第一位也，馨香络续，名誉流传，予谓不亚于解元。解元从此狗彘不如，遍国中无与立谈者。又屡上春官不第，于是赴省就馆。其父贫饿无依，晋省寻之。乃使其父为馆中仆，为之执役。虽不解以告人，人皆知之。失馆后，窘态以死。盖棺之日，论者曰：“不义不孝之中，亦第一人也。” 　　◎异人 　　宇宙生人，形骸大小，强半疏导。间有迥异寻常者，殆不可测。身矮者为侏儒，自古有之，不足异也。至如隋苏世长之驴面，晋元载之獐头，防风之骨专车，车邻国之男女皆长八丈八尺（见《魏略》）又《前秦录》。有申香者，身长一丈八尺，食饭一石，肉三十斤，腹大能容，可异也。潍邑有周七者，业儒，食无饱时。人匪高大，家本艰难，亲一又与之食，面饼可食六七斤。一日在家，其妻磨杂粮为煎饼，旁立食之。煎成一饼，即食之，计杂粮将尽半斗。其妻呵之曰：“留此余粮，儿女尚待食也。”乃似饱未饱，而退。食既多，当力大如牛，群呼周七“野牛”。予曰：“此人不宜业儒，若入军营，能举千钧，诚国度干城也。饿死牖下，可惜哉！”潍有李某，估客也。与人同浴，见其阳物长盈尺，哗然异之。自言与其妻交媾时，只用哥舒翰枪半段，不敢全用。其妻已受创，不可行，十余日方愈。自谓天生奇物，必无天配耦。间与邻女秘会，一阴一阳，其大正相吻合。两人畅适之情，殆不可言。邻女嫁后，久不相见。一日遇于途，女告之曰：“某日吾丈夫外出贸易，汝旁晚在门皮毛候，当引子入室。”是日女告其舅姑曰：“土炕久不扫，今当扫之。”乃拖席于门外。李某适至，女拖席卷以入室，一家人不知也。贼人多计，奸人亦多计，信然哉！此后，邻女奸夫不止一人，多深宵逾墙相从。李某通宵极思邻女，乃登垣探之。蟾光正明，骑墙顾影，影则有身无头，惧而自登自家之墙，则有头，乃决意不往。是夜邻夫归家捉奸，毙二命。李某自此本天职分，不敢恃其利器，妄有觊觎。予戏谓李某曰：“尔阳物大，故阳寿亦大。尔殆似驴而有六肾者。记曰：‘男女居室，人之大伦。’尔与妻则不可‘敦伦’，劝尔废此一伦可也。”李某笑曰：“废之亦可，吾之妻原废料耳。” 　　◎相马 　　相骡马无须相齿，视其眸子，能照人全身者，其齿稚；照半身者，中年以上；照人面颈者，则近老。此法较验齿尤易。 　　◎关外 　　山海关外锦州府城中，有塔高于城。明末，清居摄王攻城时，于山上置炮击之，即此塔也。春日燕子巢于塔，其数盈千。与寻常燕子不同，红颔，绿尾，短腿。竟日绕塔而飞，未始栖于他处。其邑文风为关东冠，官吏显达者亦多。文中丞格、德中丞铭，皆锦州人。大凌河、小凌河、医巫闾山，均在境内。小凌河绕城而流，水清而甘，关东茶市萃于此。以水试茶，真味乃出。若辽河之水，则不足远甚。关外风寒，相传牡丹、兰花，不过大凌河。光绪间，何润夫太史为奉天府丞，携兰花二盆往焉，土着方见之。土着谓牡丹花大如盘，乃绘事者成心为之，岂真有此花哉！及火车南北交通，姚黄魏紫，与千顷罂粟争艳（其时种罂粟花最多）。予犹及见其地罂粟花，皆重台，与他处异。问之土着，皆云：“匹俦同种，或两手布种，则花开重台。”及查《群芳谱》，果有此说。山东人独不知，缘无文士博览群书以教之也。予曾教之，亦不肯听。故有句云：“钗荆裙布饣盍南亩，底事匹俦不种花？” 　　◎玉枝 　　平原二十里堡，向多妓寮。光绪初年，予主讲德州德卫书院。腊初解馆回家，路经其地。一雏妓抱琵琶初学，见其明眸皓齿，秀色可餐。询其名曰玉枝，留与饮酒。坐间言语委婉，应酬玉成。予曰：“以上等天禀，困于茅店土屋，殊觉可惜。若到济南，定当首屈一指。”数年后，予仕京师，有自济上来者，询以迩来花魁为谁，曰：“玉枝。”予诚赏鉴不谬哉！有旗友怀君，赉泰山香贡至济，以二令嫒购为室。予请见之，珠翠满头，绮罗饰体，俨然侯门贵姬，光艳不敢逼视。予曰：“当年货仓一灯相对而饮，劝汝晋省，犹记挂否？”笑对云：“尚记君是近视眼，此言亦颇隽永。”予戏怀君曰：“小君原乡村女子，当天身到京华，上林春媚，乐而忘归。肤凝脂矣，眉画蛾矣。予之力也，君何力之有焉！” 　　◎女议员 　　某番邦，前六年政府声言立宪，选举国会议员，两院共八百人。皆韶年妇女，顺心如花。后生喜事，又以丰采可夸，群思抛头出面，招摇于京华之市，故不吝重资通顺而来。及开院议事，先议议员月薪，群言每人月需令嫒。议长自顾风味虽在，秋娘将老，深恐无出此身价者，曰：“八百金可矣。”请各人败北，众皆允诺。议员得此八百金，皆不安其室，飘舞来往。日已向午，尚陪人高卧，呼之不起。数月之间，议场不足法定人数，政府忧之。乃使数十人舁一大木梆，一大锣，沿街击之，以警春梦。于是午时以后，议员齐集。每议一事，反目者多。盖各有配耦，党见分歧。以致撕鬓抓面，流血殷殷，哭啼号叫，满室长短之声，达于巷衢。政府怒之，下令结束，驱之大归。临行，尚索例定川费，如娼女索夜合之赀，一文不可少也。无何，大总统告逝，新大总统继任，思见好于议员，复下令招集。于于而来者，如狗之趋食，蚁之慕膻。政府以国帑匮乏，减为月五百金。议长告各人曰：“时势极重，应从从简。独不闻乡村人家，裙布荆钗以过活者乎？”众乃相安。月薪既少，不敷浮滥，议员多有掩门暗卖者，丑声四溢，各国笑之。政府怒，又结果之。议员之不知耻者，乃迎合于前临时总统，抢占一城，开突出国会。其地曰厦坡黄木日，要区也。于是挑动乱党，肆扰各处。各处不胜其扰，乃昌言寥寂，或曰自主，或曰中立。正纷纭间，海外突来一将，率劲旅数万，逐突出国会出境。突出国会议员不暇膏沐，首如飞蓬，辟辟而行。群集于十涎水工之地，条目政府并行调回，以期重温旧梦。政府正拟遣兵捕之，有处士上言曰：“勿庸动兵，吾能说之。”处士帆海至十涎水工，作谈士装，说之曰：“吾一世无他术，惟精于批命，请批诸君之命。”憬然曰：“诸君贵造，皆犯七出。即再招集，仍当结果，不如其已也。”议员乃嗒然各归，大乱乃平。人咸称处士为鲁仲连。 　　◎复辟 　　丁巳夏四月，国会与政府意见不对，北五省督军会师北上，萃于津门，将以重兵结束国会。张勋由徐州率兵五千驰至津，声言愿作调人。联合未成，直入京师，国会乃散。五省督军率师各归。张勋在京，酒食征逐无虚日。秘招康有为入都，居其寓中，日画复辟之策。张之幕友亲戚，咸谓不可。其内兄闻其大计已决，入内告张夫人。时张在江西会馆瞻念剧饮燕，定名伶梅兰芳演《新茶花记》，绣幕灿艳，电灯后光，一丽人登场歌舞，座客为之目炫。主人劝张满饮大觥，酒已醺矣。时张夫人以电话请其归寓，言有要事，乃策马而归。夫人及亲戚同声劝阻，谓复辟之事，万不可为。张酒气上冲，勃然震怒曰：“童子毋败乃公务。”时辫子军全驻城外天坛，乃率亲兵数十人直入大内。司宫门者坚闭不启。辫兵曰：“张大帅请皇飞腾殿。若不启，将以炮攻。”门乃启。张升乾清宫，传内侍请皇飞腾殿。太妃闻之，大哭曰：“是害吾一家人也。”少顷，皇上出。张拥之登宝座，向行三跪九叩礼。命康有为草诏布宇宙，派辅政大臣数人及十部尚书，遣官至总统府，逼其下令退位。黎总统以死拒之。张乃命康有为为伪令宣之中外。辅政大臣及尚书之在京者，俱进内谢恩。扫数诏旨，由康一手为之。动笔千言，殆如夙构。时段棋瑞总理久去职，闲居津门私寓，乃赴马厂誓师北伐。段为陆军总长有年，师皆听命，率陆军万人讨之。张遣辫军五千，御于丰台，众寡难敌，败北回京。段军直薄京城，大战于宣武门外。段军登城，以大炮射击张之南河沿私邸，墙垣均毁。辫兵见势不支，缴械顺服。张携眷逃入和国使馆，剪须发为洋装。募能文者为撰复辟记。盖多次徐州会议，署名随同复辟者，已有十余省省长、督军，今见事败，皆不承认。将来复辟记成，必有先睹为快者。予大哥眼昏，嘱京友勿为代购，雅不欲再睹驰魂夺魄之事耳。苦疼痛为结论，只得以模棱语断之：张勋者，为清代之忠臣，民国之叛将。 　　◎井田 　　予所谓井田，非讲学家所谓古之井田也。朔方连年每患旱。潍邑平畴沃壤，无山岭，无卤碱，熟年亩收二三石。一遇干，无法可想，因无井也。或曰：“天旱井亦涸。”此大否则。一宿井泉即出，夜气所养，必不可竭。至天旱无泉，此乃大变，人类绝矣。一亩一井固好，或二三亩一井，挑掘溪沟，使顺流而下，稍润之，则苗不槁，以待甘澍，便可丰充。乃大户地多，无论旱潦，皆能自给，不肯出掘井之费；小户仅稀有亩，衣食不足，则作小贸易以糊口。相习既久，惟知贪天之功。纵官家劝谕，农会讲说，弗能喻也。是在官长与政府，董之以威，下一令曰：“县有社，一社计有地若干，甩手三亩之中备一井，以一年为限。其不遵者，罚令每亩纳赋税双分，俟其有井，则粮额复古。不管大户小户，必骚然照办。若应罚双分赋税抗不纳者，以抗粮论罪。上宪或虑县官不肯得罪于巨室，则岁派高档委员详查，有违背者，则逮之至省。此为爱民之政，非虐民之政也。计掘一井，以洋灰抹之，较砖石之工为省。汲水时，或用辘轳，或用水车，以骡马推之，听其自便。吾知一年之后，桔槔历历之响，水车轧轧之声，遍于北海阡陌矣。收成岁丰，闾阎殷富，畜牛马，制铁轮，全用水车，而桔槔不复再用，焉有饥荒之虞哉！彼苟安畏事之农会长，不恤民瘼之县知县，得欲薰心之大官，乌足以语此！ 　　◎烟卷 　　自洋舶入中国，烟卷之风盛行，光绪间始见之。或以纸卷烟叶，或以烟叶卷成。王渔洋《池北偶谈》云出自吕宋国，名曰淡巴菰。其国与东三省相近，清代在关外时，人多吸之。仍将烟叶拈碎，以烟袋吸之。有明禁之，无敢吸者。相传吴三桂闻李白成破京师，其时三桂镇山海关，乃赴清居摄王营，请兵复仇。王壮之，赐之坐，令兵役燃烟与之吸。三桂接而倒吸，火灼其唇，清人笑之。晋时有客入石崇家宴筵，宴毕入厕。厕中有两侍女，以晶盘盛香枣数枚，原备塞鼻之物，客接而食之，侍女大笑。三桂倒吸淡巴菰，得毋类是？予初入京师，至洋行购物，西人以烟卷饷我，吸之而香，竟至灼唇。又恐被西人所笑，乃携物急走，从此不敢再吸。当天漂后新进，以及妇女仆婢，无不吸之。予则比之火判官。京中演火判一剧，口含纸卷，内卷硫黄，然之而喷，浓烟自口出，火星迸散，卓越而舞，非老伶黄三，不可为之。近见老成之人，须髯满口，亦学吸之。唐李之然须，殆将不免。现欧洲各国酣战束缚，农务住手，业烟卷者携其种，教中土着植之，几遍北海。秋初冒雨挺生，叶大如掌，青葱连陌，蔽芾于禾黍之间。一亩所获，得利百缗，恐趋者若鹜。不殖有用之粮，而栽不必之物，罂粟之害既除，烟叶之害又至矣。官府因其利厚而重税之，以裕财政。犹之京中警厅，取娼妓夜合之税，以供警官两餐。人谓其馔精而好意思，予谓其馔臭而臊。 　　◎某茂才 　　潍邑某茂才，颇有文誉。岁科试，屡擢优等。又当英年隽发，咸谓其陟步青云，在指顾间耳。是年以一品级一应领受试，自认为如操契约。家人亦扫除门庭，以待喜音。布衣之家，妇女犹尚朴素，平日荆钗辛勤。其家长曰：“数日后，泥金报到，则家有朱紫。旧日门风，不可不改。”急为之制锦衣彩裙，银簪翠铛。屈指届报喜之日，閤门静俟之。俟至深宵，尚无消息。更者过，闻门内尚有嗽声，知其候报未睡，隔门呼曰：“报喜者入于前街大门，已酒酣耳热而去，君事休矣。”予曰：“更夫诚仁人哉，不欲痴心人竹篮吊水也。”大凡好胜之人，操一必得之势，时时失落。此事吾不归罪于茂才，应归罪于家长。事末至而铺张，子孙果有暴贵者，顿易旧规而改家风，亦不详之兆也。 　　◎养水仙 　　冬日养水仙者，皆午间置之庭院，曝于日中，晚则收入室内，以茅藏之。竟日搬运，事忙或忘，通宵受冻，则十曝一寒，未有能生者也。即勤如陶侃运甓，恐苏峻骚扰，士行有不暇时也。予则置水仙于曙光玻璃窗内，隔三五日以水润之，不须动移。十月叶生，十一月则蕾苞如箭，十二月则花开矣。故有句云：“嘉平望日水仙开，生意何须腊饱读催。爱与文士常合资，玻璃窗下暗香来。”适游西人园圃，见有三面玻璃小屋，冬日蓄养群花，已先得我心矣。 　　◎印书 　　自同、光以来，国传说有活字板刷印竹素。清国初，武英殿亦有镌铜活字，如《史籍集成》、《佩文韵府》、《四库全书》，皆铜字所印。后毁于火，字多销融，书多被焚。国外活字，以铅为之。用药水书字，粘于铅上。复有机器摩砻，无墨处则铅削，即成字矣。将印书时，排嵌之法与中国同。惟刷墨压纸，皆机器为之，敏捷天真，出人无意。计购活字全分，须二千元，可用数十年不坏。当天书局，千卷万卷之书，价廉工精，如《史籍集成》万卷，当清初时，惟王府暨总裁是书者，获蒙颁赏。此外，献书最多者，如马氏、范氏、钱氏诸家，得有恩赐。再镇江、浙江、江宁三阁，各存一部，以供众览。发匪之乱，烈于秦火，民间不复见此书矣。今则人家稍丰裕者，皆可向书局入股印之，一股才百余金。国外石印之法，尤为邃密，雇善书者作规定楷字，印出如朝殿卷字式，银钩铁画，绝不比好意思，可儿也。石印廿四史全部，才百金。中板《韵府》，不过二十元。插架万卷，缥缃盈室，殆如东坡所云“气压邺侯三万签”也。惟《韵府》一书，典故尚有遗漏。传闻那时纂修臣工，懒于检书，传知都下士子，献一条酬以百钱。十年之中，士子不虑失馆，酒食征逐，日认为常。沿街曳裙而行者，怀挟书卷，盖波折相借而来也。人谓之开补助科。犹之京中开实录、玉牒、会典诸馆，馆中雇人抄写，择善书者恭写进呈册本，一人日可得二金，亦迂回之皇恩也，予为之咏少陵句云“大庇宇宙寒士皆欢颜”。 　　◎钱 　　谈光往日，国外未与我国互市，财富银钱不恒见。自海禁打开，财富偶见，银钱大行矣。财富古亦有之。《孟子疏》：“西施，越之好意思女。勾践以之献夫差，大幸之。每入市，人愿见者，先输财富一文。”是春秋时已有财富矣。银钱始自汉，《汉书·西域传》：“以金银为钱，银钱十当财富一。”至铸铜为钱，夏殷往日未详。《周礼》：“外府掌邦布之入出，以供百物，而待邦之用。”《泉府注》：“泉即钱也，言其畅达如泉也。”当即铜钱所自。今世尚有王莽刀钱，及五铢、四铢、三铢钱，然皆有孔可穿，故《史记·平准书》有缗钱也。自清末仿国外币制，铸铜钱而无孔，谓之铜元，十枚重二两，较旧制钱轻十之七八，强抑民间，令其通用。于是旧制钱半入东瀛，销为铜，转售与中国。大利外溢，害何可言！官府畏之，佯作聋。潍向用制钱，自民国六年春，官家逼用铜元，因以制钱不复见，钱缗亦置之不必之地。缗，吾潍名曰钱绳，妇女昼夜辟纟卢，上市鬻之，以谋升斗。今完毕，洋线充斥，妇女纺绩之业失；铜元无孔，妇女擗麻之事停。茆屋寒灯，相对叹惋，闾阎生活窘甚。因思钱缗一物，沿用数千百年，一日废之，不可无诗以纪之，爰赋《潍阳竹枝》一绝云：“铜元流转到潍城，上市村婆有怨声。怀抱钱绳无处卖，尘间不见阿堵物。” 　　◎瑞澄 　　辛亥八月，武汉起事。制军瑞弃城先遁，盖其祖传之法，其祖先即卖揽江锁，使英人长驱北上者也。其名人咸知之。瑞之兄瑞麟，以开坊翰林，奏请折漕废运，京师为撰一联痛詈之。联曰：“我我我，曾卖揽江锁；你你你，又折漕运米。”瑞麟充边关大臣，以吞饷被逮，幽囚数年，缴款得释。瑞当联军入京，为日本问案官。过后，除外人之力简放谈员，氵存升鄂督。其人卑小如侏儒，吸鸦片烟无算。念书未几，不解大义。若在武汉先事辞谢，无衅可乘，创新党何由煽乱哉？败事之始，实由于凡俗窝囊之旗员。清国以十万之雄兵，不可挽百六之不安闲。和谈议和，此则由于觊觎大器之汉奸。自九月议和，至于十二月，创新党坚逼清廷逊位，有奸贼斡旋其间。隆裕太后知县不可为，乃下诏逊位。奸雄之策划适成禅让之隆礼，而奸雄之霸图终以自败而死，宜哉！清祖宗垂训，亲贵不预政治。适逢幼主临朝，亲贵抢劫职权，开迎合之门，受苞苴之馈。予仕京师，闻之齰舌。梁鼎芬之直言，江春霖之陈奏，所论皆一字不妄，竟至开缺罢官。由此亲贵专擅，以杜众口，使不敢再言，致使一蹶报怨。京旗十余万人，穷困莫救。大城以内，旗男多为人仆隶，旗妇多倚门卖奸，吾不忍往瞻念矣。近有旗员在吾乡经管税局，囊橐颇富。性好冶游，将入都，予戏谓之曰：“汝住大城内，切勿唤妓侑酒。恐窈窱而来者，为君之亲戚。”数月后，由京旋，告予曰：“悔不听君言。一日同人欢饮，唤四妓，中有二人，确系亲戚。竟有岳父之侄女，一见即赠以六元，请其速归辛勤。”予曰：“欧阳永叔续弦娶其小姨，群戏之曰‘阿姨夫今作小姨夫’，君盍与彼成佳事哉！” 　　◎油鸡 　　潍有肥鸡，无肥鸭。巨室亦俭朴过活，食鸡肉猪羊肉，即为好吃。填鸭一法，所弗讲也。偶有自济南送礼者，必邀亲戚一又友，各尝一脔，视为好意思品，逢人辄夸。然肥鸡之好意思，不亚于鸭。京师之鸡不可及。盖鸡食糠秕，则不生肥脂；日粮食米，则肥脂满结于腹。肥脂既结，则不可孕卵。依然雌雄相交，孕卵如黄栗，即为肥脂所化。割肥鸡时，每见小卵累累，有黄有白，更无硬壳。烹小卵而食之，亦好吃也。鸡肥不育卵，亦犹妇人肉体肥重，多不生养。杨玉环，肥者也，未闻生子。那时期许綦切，故有财富洗儿之事，将认为生子之兆也。后人为之解曰：“《唐书》新旧分明在，那有财富洗禄儿？”《唐书》讳言之耳。彼鸡之饿而瘦者，亦不可孕卵。割而验之，并无小卵，亦犹妇人腰细如柳、顶风袅娜者，时时一世不孕，大异于九子魔母。古有赵飞燕，瘦者也，汉成帝纳之，久不生子。飞燕綦盼有子便为皇储，乃荐其妹合德于帝。帝嬖之，昼夜不离，飞燕乃召募牡而多男之民夫，与之交合，迄未得子。此事载在《飞燕传说》，人皆知之。潍邑当粮贵之时，村妇抱鸡上市鬻之，以谋升斗，大抵不可孕卵之鸡。以故潍东门外桥边有鸡市，村妇提篮而来，翦其翅，絷其足，咿唔之音，与桥下水声潺，接响互答。人头攒攒，为一哄之市。予有竹枝词纪之云：“二月春寒雪压堤，麦苗才与草根皆。青黄不接粮直快，上市村婆卖母鸡。” 　　◎浑家市 　　潍邑有浑家市，闻者骇然，疑如东坡所咏“粤女市无常，所至辄成区，”认为此鬻妇女之市也。否则如《北史·龟兹国传》：“俗性多淫，置女市，收须眉钱以入官。”然潍市不尔也。每逢市期，老媪携穿着、器皿、书画、竹素陈于市，物各有主，代售而分其余利。但竹素之旁，杂以女舄女袜，中衣腿带，亦瞻念瞻念。然利市莫如女舄，男舄盖有专肆，女舄无之，恣心所欲，必入此市。且步地纤巧，错金为缘，刺绣成纹，五光十色。当嫁女期迫，青蚨飞来，便可携去，入之妆奁，王化所被，摽梅无怨矣。然予有深忧焉：一朝尽改天足，班斓而陈者，售之何人？人笑予似天怒人怨。 　　◎解纷 　　于瞻念臣与陈兰为郎舅。陈兰奶名敏子，觐臣戏呼之，辄怒。予曰：“唐开成中，杨汝士以户部检校尚书镇东川。白乐天其妹婿也，时以太子少傅分洛，戏代内子贺兄嫂诗曰：‘刘刚与妇共升仙，弄玉随夫亦上天。何似沙哥领崔嫂，碧油幢引向东川。’沙哥，汝士奶名也。沙哥得诗，三复诵之，不怒也。”潍有李星南行九，长辈见之，呼曰李九；少者见之，亦戏呼李九。李九怒甚。予为之解纷曰：“宋名臣欧阳文忠公，爵位功业，煊赫一时。当其幼年，群戏之曰：‘好个欧九，可惜不念书。’欧曰：‘欧九书已读熟矣，莫笑我欧九也。’文忠且自称欧九，人呼李九，又何伤？”于是李九之名大震。元人句云：“能以古人为此例，全凭趣话息纷争。”非曰能之，愿学焉。 　　◎恒府姬 　　青州恒王府，池中埋银十万两，渔洋《池北偶谈》记之。府中鬼姬之事，《聊斋》记之。此外，尚有佚事。府中一姬，年逾不惑。恒王败后，姬逃于民间。有老秀才匿之，纳为妾。自言在府中司厨，专司炒鸡脑一味。秀才曰：“试为我作之，以饷老饕。”姬曰：“府中蓄活鸡若干头，吾相其雌雄极度、毛羽全丰者割而烹之，故色、香、味皆备。君一寒士，焉得活鸡若干？”一日，门生高中祭祖，馈活鸡十只。告姬曰：“能择其好意思者，而烹之乎？”姬周视之，曰：“尚有可食者。”乃取为烹调。秀才坐而食之。食毕，不可动，不可言。家人视之，见其舌缩八寸余。急为捶其项背，舌乃下。问何故，曰：“吾食之极香好意思，生平未始此味。食之不足，则吮其余汁，而舌缩矣。古人舍命吃河豚，吾舍命吃鸡脑也。”清初，有食年大将军厨姬之炒肉者，正疏导。予闻舌缩者以须眉尿一杯灌之则愈，盖阳气发舒之理。闻有四人共食河豚，食之虽甘，心惴惴焉。一人忽仆地，昆玉乱弹，牙齿闭塞。咸曰：“此中毒矣。”凡中河豚毒者，饮粪清则解。三人各饱饮粪清，臭臊入咽，殆不可言。饮毕，而仆者自起，曰：“吾夙有羊痫风耳。”三人乃大呕。然粪清入腹，如失而复得，不可再自其口出矣。彼缩舌之老秀才，幸未饮尿。若有明医在旁，必以其口为溺器焉。 　　◎昼候 　　《阅微草堂条记》用“昼候”二字，门生郭自芳不解，问予。查《辍耕录》，浙江昼夜二潮，甚信，土着括以数语云：“午未未未申，二卯卯卯辰。巳巳巳午午，朔堂一般轮。”此昼候也。月吉日午未，初二日未初，十五日如月吉。夜候则六时对冲，子午丑未之类。予谓妇人月事，应期而至，亦宜括以数语，动作闺阁之歌，认为趋避。同寅孙蓝田有二姬，别称采姐，别称福元。蓝田属为一诗括之，诗云：“采姐初三经脉行，福元癸水十三生。会逢洞口桃花泛，傍岸渔篙不许撑。”为书彩笺，贴之闺阁。京师不认为异，盖求人择娶妇吉日，必先问明也。至于女闾青楼之中，亦应人括以诗，张之于壁，俾寻花宿柳者，一望晓然，何须含羞自谈，女伴代达？不洁之语出自口中，更胜于满壁字帧，上书唐人熟烂之句，如“从此不知兰麝贵，夜来新染桂枝香”，几处处叠加也。予尝有句嘲之云：“青楼接近长安市，满壁唐诗署翰林。” 　　◎象 　　国初时，缅甸归化，常以象进贡。于宣武门内城根设象房以育之。逢朝贺大典，象背被以黄毯，脊上安宝瓶，陈于午门玉辂金辇之前，以备方物。其身高一文，首至尾亦一丈余。鼻长四五尺，与腿皆，纵眺若五腿然。眼如鼠，尾如驴。鼻能拾草而食。牙露于吻外，傍边各一，长尺余。此牙不可食品，食品乃用口中小牙。朝贺毕，有官役牵之，以索贯其鼻孔。欲骑之，则以利钩勾其皮以登。钩出，皮孔自合，不见血痕。《论衡》云：“长仞之象，为越童所钩，象皮不畏刀刺。”诚然。象房中，每象一屋。屋壁有洞，能容人。遇象怒时，官役入洞以避之。养之三四年，则渐驯，能晓人言。妇孺来瞻念者，官役谕之曰：“请安。”即曲一膝。谕之曰：“吊水枪。”置水桶于其前，以鼻吸尽，朝天一喷，水洒落如雨。唐德宗之驯象善舞，定非虚语。驯之有年，具有仁心。一日，有象至通衢，有荷担鬻鲜菜者，象以鼻卷之，片晌食尽。卖者哀诉曰：“一家人生活，赖此一担，奈何？”象转头旁有鼎力，门面后光，以鼻拉其楹，屋瓦震震有声。官役告肆主，速代为偿菜价。偿毕，象乃去。其灵敏可知矣。每届六月六日，在御河洗象。见水则淫，雌雄相交，一仰一俯，一时许方毕。故聚而瞻念者，有须眉，无妇人也。《说文》云三年一乳，亦不尽然。计寿不过五六十年。自缅甸外属，孝顺停而象房废。从前生有小象，惟育不得其法，未及长成，即毙。毙后，官役烹食其鼻，尚称肥好意思。以此知《岭表异录》所载士人争食其鼻，洵非虚诞也。 　　◎团焦 　　《阅傲草堂条记》及《聊斋》，每用“团焦”二字。或云“焦”应作“蕉”，非也。查《北皆书·神武帝纪》：“抵扬州，邑人庞苍鹰，止团焦中。每从外归，主人遥闻有响动地。苍鹰母数见团焦中赤气赫然属天。”盖守瓜菜之棚，以木架之，其形圆，上覆以草席，日炙则焦。然每当暑日远行，息闭汗流，远眺团焦，栖止暂憩，不止入凉厅、服清冷散也。闻曹仲帅言：典试江南，炎天远征，轿子似蒸笼，病欲吐逆。入人家团焦，少饮温水，病乃霍然。予曰：“热中之人，行遇热暑，焉能不病？乡农胼胝服劳，未有中暑者，扶犁至地尽处，即有树荫敷地，清溪绕之，赤臂乘风，爽然自得，胜于衣冠被体，组带缠身者多矣。陶渊明之归来，正为此耳。 　　◎李进士 　　章邱进士李肇基为盐城令。乡村有娶妇者，入夜匹俦同寝，晨不启门，呼之不应，穴窗纸窥之，床上无人，一人卧于地。群坏门入，视新郎受刀伤而死，新妇有头无身，头被火炙，吞吐不可辨。报案后，李公往验。周视其室，壁有活门，闭而未关。曰：“是矣，必有奸夫偕新妇潜逃。妇之头，乃伪者也。”乃微服于妇母家周边，探访有少年须眉，无故逃脱者否？果近村长老言：有王应思者，年二十余，夜间出外未归。又于隔邻坟场查勘，见有新土之坟，即问坟主何时葬埋。果见有新土一坟，坟主曰：“葬亡媳，已三月矣。久不到此，何坟土似新哉！”李公令与其媳母家相商，姑开坟视之。两家见土翻新，本有猜忌，遵谕开验。果棺木被劈，尸则有身无头。以被烧之头按其上，骨缝皮缝恰迎合。李公乃令差役多人，四出访寻。两月后，有老役率两壮役行至一山壑间，四无居人，惟闻鸡鸣声。循声而往，山坡有土屋二间，障以柴篱。排篱而入，言渴甚，乞水浆。一少妇在室，问役从那边来。答曰：“从盐山来。”妇曰：“系同乡也。我与丈夫歉年逃此。”问：“汝丈夫何往？”曰：“进城卖柴，即归也。”妇为役炊釜温水。少顷，王应思归。役有识之者，出传票示之。王不肯行，絷之，并其妇同回盐山。堂讯时，王供先与妇有奸，两人爱情难断，故杀其夫而窃以逃。王乃论抵。妇坚供未与协谋，逃时因被逼胁，乃永监以毙之。 　　◎定命 　　文士学士作演义，有应说者，有不应说者。昔纪文达公作条记，言有一举子，体裁知名已久，而屡踬场屋，乃乞神示梦。神告之曰：“功名有命，文字奚足凭？”文达之父见之，斥曰：“此等话，举子言之则可。汝辈屡掌文衡，若作此言，上无以酬朝廷开科之意，下无以励士子念书之心。”文达奉教维谨，以后不作此说。然王公大臣，亦有专言命者。清代举人赴大挑场，王公大臣司之。举人身躯伟大者，挑一等，作知县；中人者，挑二等，作教职；其肉体卑琐者，则落挑。此不问可知者也。某年大挑时，有山东某举人，人如曹交，竟落大挑。其人愤甚，俟大臣事毕登舆时，拦舆诘之曰：“大挑以何者为凭？”大臣知其为落挑负屈者，高声应之曰：“我挑命也。”举人疼痛而退。 　　◎京师茶楼 　　燕京通衢之中，必有茶楼数处。盖旗人晨起，盥漱后则饮茶，高贵者则在家中，清闲者多赴茶楼。以故每晨相见，必问曰：“喝茶否？”茶楼中有壶茶，有碗茶，有点心，有狂放小吃，兼可沽酒。自辰至巳，馆中门堪罗雀，街谈巷议，殊可听也。有提画眉、白翎、鹦鹉诸鸟而至者，置之案上，令其学鸣学语，鸣则皆鸣，语则皆语，如一犬吠而百犬应也。鸟性最灵，人尽知之。不意昆虫之性亦灵。秋冬之间，有携胡卢若干而至者，内盛蝈蝈、油胡卢。油胡卢如蝈蝈而微大，亦以翼鸣，一虫鸣则皆鸣。此种虫鸟有为自身所蓄，有为世家大族所蓄，令其仆人带至茶楼以夸耀于人者，名曰“把扯”，专司其事。可见满人之高贵者，养尊处优，娱美妙目，以消岁月，恒宴如也。下第者月支赋税，妻孥坐食，不务农，不从商，贪馋懒作念，比比皆是。至中秋节前后，斗蟋蟀之局，赢输至钜。斗罢记之帐簿，不敢写钱，写月饼几斤，按上等月饼算钱。世家大族，皆有“把扯”。蟋蟀之盆，以国初赵文玉所动作上，每具值十金。陈蟋蟀于庭，午时日烈，则以虾须小帘幂之，使其略见风日，则体矫健。斗时以小戥称其轻重，轻重极度，乃使之斗。计养费赌费，一年在令嫒高下矣。至养金鱼一物，另有“把扯”。若红鱼带绒球，及纯色蓝鱼一尾，须五六金。以有用之财，养不必之物，那时满人生活之裕可知。 　　◎六项 　　满洲各人，车马穿着之外，有必备者六项。京谚云：“天棚鱼缸石榴树，先生肥狗大丫头。”伏日夸口门至内宅，皆搭以天棚，驾屋而过。棚檐以栏杆饰之，彩绳系之。鱼缸石榴，列于照墙之前，以壮瞻念瞻。先生乃教读者也，训子弟念书之外，兼可代写信函。所延者，山东秀才居多。盖旗人皆与山东老米兑房相交易，不错代领俸米，不错预借银钱，兑房司事，出入王府相邸，若一家人也。以故教读先生，皆其所荐。八尺之獒，大足之婢，或三或五。入其门者，目所共睹也。最奇者，凡官至一品，则乘轿，轿及轿夫不须主人花钱，轿夫备之。计头夫抬夫十余人，开一赌局，周边来博者，其数甚夥，昼夜呼卢，主人若弗闻也者。主人外出，四人舁之，两人扶之，健步如飞。冬日头戴红缨皮帽，大如箕，毛长数寸。舁行三里，则调班。后有双套大车载之。诗云：“车鸾镳，载猃歇骄。”朱注云：“休其足力也。”情形似之。其双套大车之行，疾雷不及掩耳，不避行人。一日某相国之大车，随轿至正阳门大街。适赵侍御炳麟搭车进署，骢马已老，不足规避，大车之骖挂其车帷，裂去半幅，御大车者不顾而驰。来日，相国知为赵侍御之车，瞰其亡也而往拜之。至门，直入客室，向北行三叩礼而去。赵侍御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，直入厅，向北行三叩礼而去。都下传为笑柄。 　　◎月宾 　　渔洋山人归老后，新城有名妓曰月宾，时至渔洋家，乞作诗题扇，以增声价。其诗载在《阅微草堂条记》，人尽见之。维摩丈室，偶留天女散花，如东坡之于琴操耳，然必须如东坡之骄傲此后可。晋时阮步兵汗漫身材之外，恃其多财，群妓沓至。致使子孙淫疮遍体，传染数世，此大不可也。再否则，如参寥梵衲之骄傲，亦能目中有妓，心中无妓。故其赠妓诗云：“禅心已作沾泥絮，肯逐东风高下狂？”予则谓其以柳絮沾泥自比，心虽不动，亦不洁矣，不如拙句云“柳絮随风不著泥。” 　　◎烟瘾 　　人之烟瘾，有诡异而莫可拟议者。安邱王氏家，有一老仆，伺候客人。宾在室内，闻帘外老仆，饭后必作血泪声。问之，对曰：“夙有烟瘾，今不吸矣。主人赏烟灰一包，饭后吞之，其磨折下，故作此声。”宾曰：“何不以茶送下？”对曰：“若以茶下，则喉中不苦，便不解瘾，故须干咽之。”时正夏季，未着褂，以手摸其胸，尚簌簌有声。昔邑有开烟馆者，购鸦片一两，以锅熬之。适有穿着褴缕之友，蒙袂而来。馆主人曰：“汝代熬之，吾家有事，暂去即来。”片时旋馆，见锅内之烟已空，其友蹲于墙隅，目瞪不可言，口流烟水，知其尽吞之矣。大惊曰：“汝将死于此地，可奈何？”其友摇手，以示无妨。半日，起立谢曰：“当天大过瘾，君之恩也。”疾驰而去。又有老者，家仅中资，日抽烟二两，计费十余金。自思曰：“一儿一儿妇，本分过活，不忍令其饿死。我老矣，死不足惜。”乃以烟膏二两，和烧酒吞之，一日通宵未死，平复如常。自此不再抽烟，须以烟灰搅酒饮之。其子甚孝，日备烟灰一包。一日大雨，未为备也，其妇以饽饽炒黑，碎为末，裹线予之。老者饮之，安睡一夕。自此以饽饽黑末予之。老者不知，于今犹健存也。予戚郭七素有瘾，其子日具烟炮十余包呈之，乃以远志熬成者，并无鸦片、烟灰、吗啡等物，吸之忻然。予故以诗赞之云：“男儿远志行沉，从此椿庭有赝烟。”用《礼记》“须眉明志励志”之义。考罂粟花自古有之，苏子由诗“罂小如，粟细如粟”是也。一曰米囊，一曰米壳。陶雍诗“万里客愁当天散，马前初见米囊花”。当天禁种罂粟，遂使药店无真米壳。米壳止泻，河鱼之疾奈何，恐如左氏所云矣。 　　◎色瘾 　　《阅微草堂条记》曾言有殷商，行贾西域，蓄猪十余头，闭门而沓淫之，此不足怪。人言有淫羊者，并言温文极度。以故牧羊者行淫过度，多患痨症。闻蒙古喇嘛，多与羊淫。若果有此事，则猪与羊即其妾也。客至则宰以供之，是杀妾飨士之张睢阳也，伟人也。 　　◎裹足 　　裹足之害莫甚于山陕。妇人女子，行走街衢，皆扶杖徐步，或扶高粱秸而行。佣人之女仆，令其扫地，须跪而执帚。然其足非真莲瓣纤纤也，皆垫以高底耳。居民晚饭后，妇女皆携小杌，坐于门前，翘其足于阈外，以夸示路人。路人缓行细视则可，若回头再看，则必被詈。虽极贫之家，亦隔日换着新履。其地妇女，皆成废料，不若南边务农之家，自然之足，服劳顿苦，能为须眉助力。粤东也是，巨室缠足，贫家则否；太太缠足，婢妾则否，贫高贵贱之分判然也。然亦以纤足夸示于人。大户新妇初来，亲一又满座，新妇出见，自牵其裙，露其纤足。处女在闺，长年不敢下楼，因足不健壮，恐致倾跌，失其真红，而新婚之夕，新郎验时，无以自白。予作幕于东海关谈时，见粤东幕宾之妻，每入署，有大足女仆负之以行。苦哉！今吾山左风俗打开，女校林立，抱书女子，天足自在矣。 　　◎京师戏园菜馆 　　京师戏园非一人一家自建也。其始醵金建之，各有地段，如楼高下池子，各有主，若地亩然。日后或转买典于他家，开戏时派人收票。缘京中居人，无地可种，故以此为业。最惧者，因肇事封门，则有若歉年矣。予巡中城，虽遇争斗之事，向不封园门，判责辛勤，恐赖此业者，失所望也。且一园之中，每逢演戏，卖茶果者，卖点心者，送戏单者，送手巾拭面者，皆穷人藉以糊口，乌可断其生活？惟陆军兵土，不免恃强滋事。其时姜军门桂题统兵，予婉告之，时加拘谨。数年间，竟晏然无事。俗传园中正面楼一间，为备巡城御史瞻念剧，非也。清例官员不得入戏园酒馆，刑事累赘綦严。如遇团拜，在会馆瞻念堂会戏则可，宴会在饭铺庄则可。饭庄皆名某堂，牌号上书“包办筵席”四字。昔毛尚书爱吃太升馆之馔，命改曰太升堂，并挂“包办筵席”牌号。李文忠公爱吃聚丰堂之荷包鱼翅，及鳜鱼片，因系饭庄，故常偕友赶赴。至正阳楼之炮烤羊肉，其薄如纸；太和楼之蒸螃蟹，其大如盘，均系小馆，大员不可赶赴，唤至宅中请客则可耳。自交涉日多，出使大臣络绎归国，沾染洋习，遇有宴饮，多在洋饭店中，予时得追陪。以乡村粝食之腐儒，亦能大嚼洋味，畅饮洋酒。习俗移人，殆不可免，殊好笑也。 　　◎酒量 　　苏东坡以不可饮酒为憾，勉习多年，材干饮三蕉叶。清代纪文达公亦不可饮。其座师常诮之曰：“作诗文可学东坡，奚必效东坡之不可饮？”文达每引认为恨。予自幼能饮，苦不得酒，亦不自知其量之奈何。癸酉中乡榜后，得权署馆陶县教学。馆陶令仓公尔爽为世昆玉，留予饮，且自重曰：“宰馆陶数年，窝囊对饮者。”予曰：“试相陪一次。”彼饮绍酒十茶杯，予也是。再饮五杯，彼玉山颓矣，予竟未醉。自此日日招饮，且曰：“君署中只带一仆，未有眷属，不必起炊，蚤起即来可耳。”计权署一载，其署中廊下，空酒坛累累然。晚间归署，则对灯吟诗。当年先祖资政公大挑二等，曾任馆陶教学十八年，方升临清学正。故予有诗云：“绳绳祖武一官闲，当天幼孙折桂还。惠泽常遗留石砚，才华敢诩比瑶环。横披枝杈松将老，谨护庭除草不删。冷署揣摩锥彻骨，何年射策立朝班。” 　　◎刘文清公 　　诸城刘文清公，为吾潍郭家之甥。自京回籍，必经潍城，在外家盘桓数日，故潍人藏其墨迹甚多。其姊妹亦有归潍绅者，亦解诗善书。曾见文清由京书一扇与其妹，扇尾书云：“请看愚兄字前途否？”此扇尚在潍，诗与字皆佳，而文清若不敢自信者，老辈之谦冲如斯。郭宅有一老仆，呼文清曰大相公，犹为文清少年之称谓。人皆曰：“今作宰相，呼为大相公，更适合，不必改也。”时潍令有贪得一款，人皆知之。令赴郭宅谒见，不得入。老仆告文清曰：“仆老矣，一朝先狗马而死，苦无棺木。潍知县许出其赃款，以济我穷。明日再来，大相公可见之。”文清首肯，潍令乃得见。老仆于是买房屋，置田产，盖所得不菲矣。以本邑之财，济本邑之人，故文清乐为之。 　　◎潍城隍 　　咸熟年间，捻匪扰山东时，王侍郎次屏在籍，住城隍庙街。一夕醉归，徒步过庙前，有隶役延之入庙。曰：“城隍知君为翰林善书，请写一本。”乃入见城隍。行主宾礼毕，出一黄册，别称单，请其楷书。单上第别称，为先伯太仆公，时正总办团练，将与捻匪决战。二月廿二日，在城外酣战，葬送。始知城隍属书之册，即应葬送将士也。忠义捐躯，故令以黄册恭楷，达诸天廷。可知县由前定，神先知之。相传郭家有女及笄，梦城隍聘为正妻，女遂无疾而死。于是肖塑其像于后寝，香火益盛。穿着衾枕，邑人岁岁更易。街谈巷议，未敢信赖。合法之神，未必出此也。 　　◎东西庙 　　京师每逢月之三、八日，东庙、西庙挨次开市。百货杂陈，男女群集，珠宝玩具，灿然比肩。凡寓京者，皆眼见之，无待赘述。惟泥人肖像之工，虽元代刘兰之艺不可比（京师有庙碑，云刘兰塑）。尝见一不倒翁，高三尺，端倪口鼻，活灵活现。陈于市上，久未出售。询其故，肆主曰：“自《子不语》曾言不倒翁为妖，相互相传，无敢购者。此物作成，已十年矣。”予自关外归老，途经京师，见此物犹在。乃赋一绝：“谁向天街挹软红，泥人塑就仗人工。我今归老扶鸠杖，惭对皤然不倒翁。” 　　◎铜首饰 　　自洋白铜入中国以来，制首饰之工，潍匠殆擅其长。其始先制手镯。其白似银，质于典库，典库不可辨，被其欺蒙。以后人渐知之，乃按铜价出售。今潍城业此者，不下百余家。斑纹之细，穷工极巧。外省估客，年来坐收。乡村妇女，喜其价廉，购而插之鬓发。每逢戏场，粉黛群集，日光映射，骄矜着重，不复见有钗荆者矣。估客运往京都府，罗列通衢，日见畅销。盖满洲大户，遇有凶事，主人须赏女仆丫头银首饰，不得戴包金缘牙之物。自有洋白铜所制，花钱不足银物十分之一，即以此物赏之。此亦裕八旗生活之一策也，政府其奚以酬吾潍匠。 　　◎南北不和 　　连年南北不和，人事也，实天运也。胶东数县，南县与北县不和。一县之中，南乡与北乡不和。至潍县，则更有甚焉者。街南人家与街北人家不和。吁，可畏也。近闻邻县有某殷商，先娶一妻，住北城；后娶一妻，住南城。一日，北妻闻之，乃效南康公主之故事，持械寻南妻，将与决战。战败而归，发鬓伤损，衣履遗失，恨不欲生。乃集母家男女若干人，将往攻击。南妻闻之，亦集母家男女若干人，布阵以待。里人恐酿大祸，为之调治，暂请和谈数日，必有和平惩办之法。里中浮薄子谓当如戏剧中之双摇会，乃可惩办。稍知县体者谓为瞻念，乃振笔为文，劝谕两妻母家男女。大意谓若责某殷商以停妻再娶，系清代之例，此例只禁官员，不禁商民。中华民国并无此例，不可控于官府。莫若匀分财产，各占一方，个人有个人之职权。当年汉室尚可三分，今两分之，不愈于蜀魏吴争汉鼎哉！北妻年渐长，风情略淡，似有允意。南妻后生多欲，所望甚奢，曰：“财可瓜分，丈夫归我一人。”北妻又不肯退步，事不可解，将有讲和之势。予曰：“此事应请尔乡旧议员、新议员，开会议之，或有高论。”若以南北共和为题，属予作文，予真阁笔矣。 　　◎太史公 　　吾乡于太史大门，新年春联曰：“求雨奈何掘井好，大人不失赤子心。”予曰：“宅心至善，予将假借赤子二字，作一春联，曰：“八载退隐抱赤子，十年进士如白丁。”盖乡谚云：“不作官，回家抱娃子。”又云：“老进士，不识字。”用此义也。至老进士不识字，不自令日始。唐人诗云：“佩玉曳裾新进士，转头诗书松开事。”此可见一朝登第，抛书不念书。大概考场期间，专肄帖括，念书者甚鲜。相传有老翰林林下闲步，名流家塾中有念书声，乃昂扬则入。问学生读何书。答曰：“《史记》。”又问曰：“何人所作？”答曰：“太史公。”又问曰：“是某科太史？”答曰：“是汉之太史，非今之太史。”遂就其书而瞻念之。瞻念数行而置之，曰：“亦不见佳。”乃扶杖履，声橐橐而去。 　　◎海错 　　滋长海滨者，爱食海错。今人请客，以鱼翅为好吃。考鱼翅未见典籍，惟《汉制考》腊人干肉注：“大物解肆干之，谓之干肉，今鸟翅也。”或是此物欤？尝见海中钓鲨鱼者，鱼大如卒，来则波澜坟起，渔夫以油灼鸡挂于利钩，上系以大丝绳，抛之浪中。鲨鱼吞钩不可去，乃迟缓引至海滨。鱼行则划子随之，沿岸而行，半日鱼无力，乃连数船曳于岸上屠之。肉粗不适口，村农买其肉，价至廉。将翅与皮晒干，可得善价。鱼皮之上，坚毅如甲，鳞细似粟米。以甲饰刀鞘器皿，斑斑然有文彩。甲下之肥肉，厚半寸，干为腊。头上肥肉更厚而好意思。翅以脊上为好意思，所谓荷包翅、肉翅是也。至分水翅、尾翅则次之。文士皆谓肉翅为蚩尤翅，《考古器图》言飞兽有肉翅曰蚩尤，非鱼也。海参亦未见于典籍。《本草》有水参，生于地，非生于海。盖后人以海参为柔润之品，故名曰参。芝罘岛海滨多有之，以伏日取者为佳。渔夫赤身入水，以长绳系一大胡壶，胡壶浮于海面。人入水，带一利铲，腰系布袋，口能吸水吐水，如鱼，目能瞪视不迷。海参皆粘石上而生，以铲取下，入于布袋。一铲不可下，再取则幻灭，便弃之。布袋皆满，人乃泳上水面，卧胡卢上以喘气。喘气既定，方寻船而上。其人在海底时，若闻腥气，见天昏地暗，是入于大鱼之腹，急以铲刺之。大鱼腹疼则吐出，生命无恙，而耳鼻多溶解矣，鲜血淋漓。急上船敷以药，数日痂皮。海参之大者盈尺。鲜者不可食，须以灰培之晒干，较江中之参肥而腴。前数年，李谈台山农在烟台练水师，募海参户充兵，能行海底，半日方出。赏以十两银锞，能从海底拾取。德国潜水艇，此兵定能毁之。今将赴欧助战，何不募之偕往？海中鱼以时上，供人食用。诚有大鱼如山峰，驱之而来，渔夫多眼见之。取黄花鱼、嘉其鱼之时，网大数十丈，杂海滨十余里，数十船共张一网，得鱼千万尾，得钱数百千。缘岛上无地可种，赖此为生。所惧者，飓风突来，逃归不足，船沉人死，不可胜计。间有善浮水而得生者，十人中一二人耳。以故遇此烈风，岛中家家穿孝衣哭于海滩。然其父死于海，其子仍继其业，听天命辛勤。至蛤蜊等物，不消网罟。波澜退时，妇女提篮赴滩拾取，不错易升斗，不错为菹醢。殆如彼有遗秉，此有樨穗，伊寡妇之利，人各得其养，沧海犹畎亩也。东海所产鲞鱼，咸云由海入江，变为鲥鱼。其形相似，理载有之。古无“鲞”字，始于吴王阖闾，帆海阻风，数日无可食之物，忽闻隔舟烹鱼之香，取而尝之，曰好意思。问何名，曰无名。因名之曰“鲞”。《康熙字典》收此字，且加详注。海鱼有人形者，有狗形者，予未敢尝。其似命字者，颇可食。有浮海面而吐墨者，曰墨鱼。渔洋山人记之，谓为文官沉海所化。有镜鱼，圆似镜，肉细可餐。此鱼别称娼鱼，为众鱼之妻，闻之好笑。海鱼种类，予皆咏以诗，多欠安，惟镜鱼绝句，差堪告人。诗云：“夷吾霸业女名闾，临水青楼绕绿蕖。人物风情部谑浪，相思留镜化为鱼。”此少年时作幕烟台，题妓扇者。自烟台而西，至莱州，所产之鱼，不尽疏导。巴鱼无鳞，长数尺，肉坚子大。食其肉，晒其子，得价倍之。晒子之法，腌以盐，以砖石压晒。莱人以诸鱼之肠腌菹，食时去其肠而取其菹，味殊香腴。夏秋间多出刀鱼，宽而长，如刀形，无鳞，肉细。此鱼上海，妇女取其子，渔夫不禁。腌为酱，冬日食之，以之炒肉尤香。海中亦有河豚，长盈尺，网得之，去其肠埋于地，恐鸟雀食之受毒。其肉则无毒，人皆食之。海螃蟹，有大如径尺盎者。剥其肉，数人食不尽。并循海而西至潍县，以梭鱼为好意思。四月间，有嘉其、母猪虾、白虾，花钱无多，便可饱餐。从前青鱼，辉煌即至，其味最良，今否则矣。皆言日自身嗜此鱼，驱至东瀛，与其鱼相等，遂至乱种。及运至潍邑，则其味不好意思。吁，海禁打开，洋华乱种，殆所不免。初夏时，对虾最多。脂红肉白，一对可下酒十大杯。其红脂在头上。曾见刘石庵行书说帖，以对虾赠友，嘱以食此虾勿弃其头，红脂全在头上，言之饶有兴味。行书则高昂如秋蚓，室藏数年，被端午帅索去。此虾与柳叶鱼同期上市。鱼小如叶，火烤之，即可食，不须油烹，自有腴味。故予有句云：“鱼名柳叶堪浮白，虾似桃花正染红。”同期比目鱼正鲜，身薄，一面有鳞，一牝一牡，两目比拟。似其形者为偏口鱼，肉不足比目鱼之抽象，此如东施效西施之颦，捧其心不掩其口，亦可丑也。此见龙宫之中，宫娥侍女，未必尽好意思。惟蛤蜊名西施舌者，白肉如舌，纤细可儿，吞之进口，令人骨软。予曰：“虽好意思不可言好意思，恐范蠡见嫉。”潍以南海上，最多鲜鳆鱼，尤为珍物。一面蛤壳，一面软壳，出水数日不死，冬月有之。不宜向寒，以绵盖之，不至冻毙。大者曰马蹄，小者曰财富。京师所用，皆干腊无味，惟以之炖肉则合味，京厨不可作。曾食王殿撰可庄家厨一次，极得烹调之法。冬月吾乡有银鱼，亦曰冰鱼，与京师无异。此鱼《莱州府志》曰仙胎鱼，因其无骨无刺，故名。出平度新河者佳。螃蟹，潍曰毛蟹，以其螯上有毛。养之得法，可食数月。其法掘一浅井，喂以秫壳，常以水洗其甲，则结黄满壳矣。有小鱼曰鹁鸽郎，肥如鹁鸽，有牡无牝，似乎化生，故曰“郎”。较鹁鸽郎微大者，曰豸花鱼，花如绣豸，肉细而骨鲠，犹豸之以角触邪人也。铜蟹，色如青铜，以盐腌之，可生食，红黄满壳，鲜味难状。京中人不识之，有自潍寄京者，京厨则蒸之，极似哀梨蒸食之事。海畔偶见大鱼，长数丈，目无睛，奄然待毙。人言为有罪被斥逐者，鱼大如斯，睛必成珠，故不令尘间得之。遐迩村氓，分食其肉。其骨可制为栋梁，莱州海庙之鱼骨殿，今尚岿然。其余之骨，可作器皿，坚致经久。煮以绿色，即海秋角；煮以红色，即为假珊瑚；以药粉煮之白，可充象牙。一得此鱼，则一村如遇熟年。海之可珍如斯。因知陈明允娶龙女，富可敌国，赠其友一珠，可购好意思妾，事或不诬。近者每见龙兵整队而过，领队者为炮鱼，顶上有孔，喷水上激，隆隆有声，如鸣炮然。见之则渔舟远避，一日不敢取鱼。此之外，海物尤奇，水母不似鱼形，纵眺白沫一派，虾引其前，所谓水母目虾是也。渔夫以长绳系钩，裂其一派，尚闻唧唧有声，其余半片，仍浮游而逝。昔人云巢吉腹蟹，海乡尤多。潮退后，拾取白蛤，如钱大，剖之中有小蟹，究不知小蟹其所孕耶，抑如渔夫所云：此蛤不可觅食，恃蟹取食以养耶？此不可解矣。海虎似虎形而小，四足有皮，无鳞。皮如膜，揭去其膜，方见毛。毛微黄色，享极厚。故此项皮衣，虽暖而重量太重，京师名之曰海龙。其光黑者，薰染而成。王大臣冬月赴蒙古地，多着之。寒冽之风不可透，一褂值令嫒。其带白针者，价尤昂。海浮石似石而轻，玲珑有孔，人渔得之，售之药店。海白菜与海带同类，无根而生，晒干可食。海带之细者，曰清带草。海乡用以葺屋，不漏雨，不畏火，纵眺之，白如堆云。海洞石子，浪激成圆形。以之砌墙，如豹之斑，如鱼之鳞。豆棚瓜架，推广其上。灯光外彻，妇女宵织，机鸣轧轧之声，与潮声互答。久宦归来者，重睹此景，盖盘桓不可去。 　　◎乩诗 　　光绪壬午科会试，潍县举人四五人，同寓吕祖阁。揭晓前旬日，扶乩请吕仙降坛，问得失。先问者为彭大令竹泉，乩书“状元归去马如飞”一句。时于太史航亦应试，见乩诗，心不谓然。以彭文字虽佳，书道往常，万无得状元之理，是扶乩者故作吉语耳，遂不问。适田介臣太史智枚自城外至，亦应试者，群使磕头问乩，乩书一诗曰：“此中消息有谁知，霖雨应符旬日历。待到文章传众口，申明还向木天驰。”是科田考中，入翰林。同寓者皆未中。予与彭迟一科，方登第。过后细绎乩诗，诗中有“十”字“口”字“知”字“文”“木”字，合之为田智枚。其未考中者，随同下科状元归去辛勤，吕仙不妄语也。人或疑于航顺溜为此诗，以戏田介臣。但是科同寓者未中，惟适来之田介臣考中，则谓于之诗，神默使之作可耳，复何疑？ 　　◎买邻 　　《南史》季雅买宅，与吕僧珍为邻。吕问宅价，季曰：“一万一千。”吕怪其价昂。季曰：“一万买邻，一千买宅耳。”予家与田介臣家同住来章庄，比邻而居，阅数十年。咸丰辛酉，捻匪东扰，两家祖先相约避居城中，盖有年矣。当天潍城宅价极贵，而两家买宅，又复门当户对，亦如季、吕买邻之故事。爰赋二绝云：“乡村阵势四时新，三十年来作比邻。相约避兵城阙住，门当户对是田陈。”“相约辞官学隐沦，青毡传世数田陈（两家祖先皆官广文）。追怀季吕清谭日，不吝令嫒共买邻。”诗句欠安，因恰与季、吕事相符，故以俚句志之。予不敢比古人，而介臣则雅人也。此诗成，介臣喜为书之，以光寒舍。《南史》又记僧珍生子，季雅往贺，函书钱一文。阍人怪之，不为通，乃强入。僧珍拜受，拆视之，乃财富也。闻介臣将得孙，予无财富，当以银钱一文贺之。 　　◎争婚 　　潍邑谭绅为其子聘定秦怡堂之女为媳，娶有日矣。秦姓笼统恶棍，又图张姓财礼之丰，复受其聘。张姓贱役也，为长班，微有赀财，竟迎去为童养媳。谭姓闻之，遂启讼。县官判案尚显示，堂讯谭、张两家，谁先聘，谁后聘。两家皆言先聘。询之秦姓，秦姓既多受张姓聘礼，诡言：“张先聘，谭后聘。予穷极枯燥，甘受笞责。”县官乃急传张女到堂，为其年稚，定吐实情。女年十六，在张家一月矣。见张氏子翩翩幼年，虽未合卺，耳鬓厮摩，两情相洽。供曰：“谭家聘我，我不知，我在张家—月。”知县官言：“谭姓供汝被张姓劫去，有此事否？”女供云：“未曾被劫。新年已过，我回母家贺年，张家尚送我去，接我来，何言劫也？”盖谭氏之婿，女未曾见，所习见而心喜之者，张氏婿耳。年已二八，独冷凌弃面乎？县官竟断归张姓。谭姓贵，张姓贱，谭不情愿，仍纠人私闹。谭住南关，张住北关，予曰：“此如宇宙大局南北不和也。”爰括而咏之曰：“对等由来无贵贱，共和那复有君臣。”良以共和以后，君臣二字，不敢再言。且荜门圭窦之人，而皆陵其上，难矣哉。 　　◎王妻 　　丙辰驻潍国民军旅长王贯忱，抢掠多家，在省枪决。其妻微有姿，回潍与浮薄少年私通。有郭七者慕其色，屡调之。王妻嫌其多须，坚不纳。郭七多赀财，乃赁屋与王妻同院，思以财诱之。且雇优伶演剧，多系淫荡戏文。予闻之曰：“此与令尹子元欲蛊丈夫人事疏导。”文士讲验证者，皆言文夫人即息夫人，顺心极度，故令尹子元欲蛊之。唐人有《息夫人不言赋》，传云“夫人闻之泣曰”，以下振振有辞。夫人人楚以来，先向楚子明其不言之故，此又泣而言焉，是两次有言也。唐人作赋，乃云“华如桃李，虽雄厚而疼痛”。世岂有床笫与共，生男育女，长此沉默耶！ 　　◎学绑票 　　人见绑票得财甚易，目下为此术者，日益夥，非尽匪党为之。各处出校学生，贪馋懒作念，亦三五为群四降生财。访明学校小学生之家有赀财者，诱之外出，则絷留一室，以膏药糊其目，抛掷信函于其家，令其家人夜间赴某河崖某湾崖带洋元来赎。昏暗交易，恐人识其面貌也。一日，被村夫侦知，通讯于官府。官府遣兵士往捕。入其窝，见结夥者，皆少年翩翩，且跪而献贿，兵士不忍加刃，与之戏谑。戏谑毕，只将被绑者索出，使彼党远逸。此亦若辈之幸也。 　　◎料量 　　一日至戚家，见其匹俦反目。询其故，戚告曰：“余吸洋烟，拙荆为我煎烟不善，故至反目。”予曰：“贤哉！此司炊之主妇也。居中馈有人矣，胡反目为？”戚曰：“目下鸦片价昂，不敢浮滥，令其考虑羼杂烟料。乃彼不善联合，或搀入太多，不可过瘾；太少，则多费鸦片。训之不服，以是反目。”予曰：“羼杂匀停，此须有料量之学。孔子为委吏，料量平。此神仙之学也，妇人乌能之？”戚大笑，其妻亦掩口而笑，和好一经。 　　◎下气怡声 　　子女与老亲言事，须安宁不迫。若有急遽之色，恐致白叟惊心。犹记予外祖郎奉政公中进士日，家中已得报矣，予外曾祖母年高闻之，甚喜。突又来报喜者，予外叔祖又中矣。家中妇女，群赴萱帏，鼓掌而言曰：“了不起，了不起。”是欲报喜，喜极而不可遽言也。太夫人一惊，从此口不可言。故记云：“与父母言，下气怡声。”此妇女不念书之过也。 　　◎贞婢 　　先母郎太夫人有随房婢二，一曰桃儿，一曰蛮子。及长皆嫁之。桃儿嫁裁缝人张姓为妻，生有子女，暖饱毕生。蛮子嫁予远族人，亦生有子。远族人入行伍为兵，食赋税有年，告假回籍。值洪杨起事，营官又檄其充兵南征，惊悸而痴。家中无认为生，蛮子复入吾家为仆。一日因事至城外，天将薄暮，有恶棍子见其中年韶秀，尾其后，以语调之。蛮子转身，直批其颊。恶棍子乃抱头鼠窜。回家向予言之。予时十余岁，闻之称快，为有此贞坚之性，天必佑之。后其子以银匠为生，蛮子得温饱以终天年。 　　◎戒淫 　　大凡越礼行淫者，或夭其天年，或困踬毕生，天谈不爽，昭昭然也。尝见有世家子弟，诱通其婢，始乱之，终弃之。以先世恩荫，赐进士，入翰林，以其财贿通良家孀妇，始认为独得之奇。孀妇因此乱交，与之通者，皆沾染淫疮，不治而死。又有见女尼之好意思者，必千般设法，诱之失身。以后生翩翩之士，穷窘短折，予见之屡矣。乃新学子不以此论为然，曰：“吾在学校，虽不读诗书，却多阅典故。宋范文正公守饶州，喜妓籍中一小鬟。既去，以诗寄魏介曰：‘庆朔堂前花自栽，便移官去未曾开。年年常有差别恨，为托春风干当来。’介遂买以送公。文正公人品学问，为宋代伟人，尚有风致之事，何害哉！”予曰：“‘大德不逾闲，小德出入可也’，此乃子夏之言，神仙必不作此语。尔宜学文正之大德，勿第学其小德。” 　　◎花圃 　　吾乡盛时，花圃尚有多处，如陈氏园在小于河，田氏园在高家庄，郭氏园在北关外。少时游览数次，台榭池亭，布置有法。自咸丰辛酉遭捻匪之乱，大户凋落，园林萧瑟，只余西园一处辛勤。园亦有主，日启园门，不禁游人，谓之公园可也。来游者，花匠备茶，予以茶资小数，不敢多索，主人有命也。予退隐无事，时往消遣岁月，爰详纪其胜概。园在城东南二里许，为吾乡先达韩理堂大令所筑。后贤葺而修之，复推论其地，为假山，植花木，添建亭榭，睾然焕然。每当春暄之日，杨柳含烟，桃李吐葩，环映于粉垣茅亭间。正室额曰“西园草堂”。堂之北，假山壁立，蜂峦鼎新。旁有陟山之楼，拾级而上，孤山程符山，近在目下。下楼穿山而过，深溪横亘，石梁通之。傍边老树权桠，修篁摇曳，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，此景似之。春暮夏初，绕砌牡丹数百株，经雨绽开，花大如盆。绿树围之，翠峦映之，透畴昔光一线，其艳着重，其香扑鼻。予题壁有句云：“绿树翠峦围四面，羡他高贵入山林。”形色牡丹，意在切合园主人也。主人见之，酬我一大白。溪边有草亭一间，削石为座，游者可坐而少憩。出亭西行，入花砖圆门，旷然一区，牡丹尤盛。缭以藤萝荆花，相与竞艳。更有异花满地，蓓蕾可儿。问名于花匠，花匠不知，盖白海外来者。牡丹开罢，芍药继芳，红白相间，当阶而翻，金带呈瑞，岁岁有之，和气致祥，不错知园主人之为人。西南为书斋三四间，庭院雅洁，几榻无尘。夏季纳凉其中，不卸城市之在迩。秋冬之际，红叶在树，黄叶在地，泄露之’气，沁人脾腑。每当夕阳在山，游人盘桓不可去。迤逦至草堂之东，怪石虎卧，如浪涌出，恍若东至莱府，路经呆村之浪石。予三十年未东游，至此瞻仰矣。堂壁之间，多悬吾桑梓遗墨，如桂未谷之隶书及所绘之佛像梅帧，高南阜之左手简，刘石庵之行书，前莱州太守张船山之楹联，至潍令郑板桥所留书画，不可胜计。主人亦不吝小费，所藏真货，均勾摹上石，嵌诸廊壁，任人拓卖。而南边之刘园、张园，购得之以文饰其室，尚不知从那边来也。园主人行善而不务名，故不著其姓字。 　　◎杜文正公 　　吾乡杜文正公及刘文正公，大节疏导，洁己从公，立言有礼，积劳成疾，存心忘我。杜文正为文宗之师，倚若柱石。某岁清江大饥，颁帑施赈。有人奏督赈大员有虚伪不尽之弊，文宗命文正与一满大臣往查。至其地，有昏夜请谒者，暗示通贿，文正斥之而退。突患伤风，一药而亡。时两子皆任学差，未曾侍侧，随侍者犹子一人，视药未必尽心，此中情窦，不无可疑。文正故后，传言满大臣得贿钜万。文宗闻文正死讯，震悼极度，特旨命入京治丧，灵柩停于宣武门内太平街赐第。文宗亲往哭奠，哀动傍边。文正之父侍郎公已致仕闲居，尚在京第，特恩加宫衔以慰之。文正之孤（庭琛字芸高）赏给举人进士，一体殿试，入翰苑。恤恩之隆，尤在潘文恭公之上。芸高太史少年清俊，其夫人有大将风度。凡同乡官有喜庆事，皆请其匹俦为提调，一主外，一主内。匹俦对语，布事井井，出言朗朗，望之殆如天人，惜皆不永其年。至光绪间，杜氏子孙，尚有登第者。 　　◎大户 　　吾乡丰厚之家，连年多半凋零。先是济宁州孙文定公家，官吏接踵，田亩连阡，开设玉堂酱园，酱菹及酒，著名遐方。予在济宁时，吾师莱山先生丁母忧忧居，时偕友登城上太白楼宴饮，饮量甚豪，窝囊敌者。至腹不可容，以指探喉，出而哇之，入座再饮。玉堂所蓄之百斤五十分大坛绍酒，多有过十年者，浓厚如胶，甘润香冽。吾师服阕后，以船由运河载至京。每食，席前列丈，饮酒数大觥，大哥潮湿下注，两腿作疼。时直枢密，幸赐有坐舆，可至景运门。及下舆，至直房，二三十弓之地，设施已觉极重。日日延医针治。数年后，两腿针孔，密如撒粟。夜不可卧床，躺于大洋椅之上，腿垂于下，方得交睫。花甲甫周，即告逝。有二子，仲子蚤死无后，宗子仕京数年亦故，无后。闻玉堂一肆，业经易主，孤寡过活，不免为强奴侵蚀也。聊城杨漕帅家，富甲一乡，藏书最富，宋板卷帙，插架而列，有友专司簿记。后裔只凤阿农部一人，久寓京师，闻其书有窃而出售者。凤阿故后，亦无子，觅继于远族，远族人丁亦寥寥，家业恐难保守。黄县丁氏以商富，质库二三十处，赀本丰厚，自辛亥创新，民军入城诓骗，至四五百万元，精华殆尽，各处质库，泰半停业，所存者一二处。章邱旧郡镇孟氏亦以商富，其字号均有祥字，在京者四五处。拳匪之变，稍有损失，未伤元气，方向数年，生意犹盛。惟共和以后，所存八团花袍褂料，不对时宜，乃以轻视价出售。亦犹明代鼎革后，扫数乌帽红袍，鬻为优孟衣冠，改玉改步，同遭一劫。迄今孟氏尚富，旧郡花圃三四所，省垣花圃二三所。近以事至省垣，邀予寓半弓园，园内茉莉数千株，绣球百余盎，厅事雅洁，酒馔邃密，几流连忘反。 　　◎贾文端公 　　吾乡贾文端公立朝大节，与祁文端公疏导。清代赐谥，可谓得其实矣。贾文端身后空寂，其生平清操，隐然可想。祁文端为军机大臣，力杜包苴，清代一人辛勤。贾文端为予姻文。予告以后，年已八旬。卧床时，予趋候，方见其家购觅棺木，房屋隘窄，门拦截车，视公孙弘之布被一样。贾文端之父、侍郎公讳允升，与先文悫公同期，为登、莱创建宝应寺，作两府同乡停厝之所，置义地数顷。于今贾氏停柩寺中不可归葬者，计四五柩，其家贫可知。孀妇无赀过活，赖宝应寺接济之。贾文端之子沾田为外官，自谈至藩，积有宦囊。无子，在其女手。女嫁宋伯鲁同庚。宋本寒土，一朝富拥妻财，车马穿着，焕然赫然。同庚数人，伏日往访，西瓜冰碗，供客解暑，同庚心羡之。予窃语曰：“此钱贾方伯积贮锱铢，殆天所赐，被王孙许配攫去矣。”后宋被谴，上命陕抚圈禁，不得归家。予又曰：“犴狴一墙，似星河相隔，王孙何时相会哉！”贾女邑邑，数年而故。今不知宋同庚尚在否也。 　　◎张文襄 　　传说张文襄公香涛系猴精投胎。蜀地山上有洞，洞中蓄老猴，百余年矣。文襄父仕蜀，偕夫人游山。夫人欲瞻念此猴，老梵衲答言：“久不出洞，不必瞻念。”夫人强之，乃舁出。猴向夫人坐化，遂生文襄。少嗜枣栗。念书过目不忘，经史而外，一切杂书，阅之即记某事在某卷。十六岁领解。惟登第稍迟，缘本族亲戚，以科甲为京员者綦多，考试时时时规避，阅三四科此后得鼎甲。及开府山右，常函告友人曰：“地小不足回旋。”及督湖广，督两江，大才，方能开展。性喜睡，亦易醒。请客时，所邀多僚属。一馔甫上，则已坐睡。顷然睡醒，馔已冰。僚属又未便先尝，故一馔重温者数次。是与猴性无异。其肉体状貌，极似吾邑王侍郎次屏。王殿试居二甲第二名，出入贰名耳。王先故。予初见文襄时，神为之惊。解元文字，题为“中庸之为德也”一章。后学套滥，殊好笑也。其弊由于徐太史季和套之中会元，京师传为笑柄。后学再套此文，无不落选者。 　　◎王五先生 　　考场期间，先辈全心揣摩，拟题作文，穷思会神，诚则通灵。吾闻王五先生讳延，后改为延年，因乡闱考中，写榜书吏将卷首履历“年若干岁”“年”字连上“延”字，遂易名。旋中会榜第二名，设帐于潍。先祖资政公受业门墙，得中乡榜。有拜门者，先生先阅其八字。利于科名者，方受其贽礼。谈光己亥乡试，先生夜梦首题为“正人怀德”四句，醒而拟文，急寄其子次屏。闱中果出此题，得高标焉。但八字不尽可凭，先外祖郎奉政公执贽请业，先生阅其八字，却之。奉政公乃闭门攻苦，念书作文时，至不识家中人，竟成进士，作知县，老年告归，福寿以终。王五先生之孙菊人，绍其心传，获隽乡榜。先祖资政公以先生之学，教练先父资政公，得中举人。伏读先生之文，以六经为根底，精义奥旨，耐人寻思，非浮掠剽窃者所可同日语也。 　　◎告逝 　　清代大臣在京告逝，第二日凌晨，遗摺呈递。先赏给陀罗经被。被系黑绫，书满洲字，盖棺时，加于身上。接被时，孝子向北三跪九叩。若第二日或遇月吉十五，为补褂期，或遇大典，则遗摺不可呈递，先行盖棺。至陀罗经被赐下，焚之辛勤。盖棺后，上遣王公贝子教唆侍卫，赶赴奠。用高桌设酒池香案，谓之高奠。奠酒进香，不施礼，不著素服。襄礼者及侍卫等，亦著吉服。至赐祭之日，皆礼部堂官恭代，有祭文祭品，亦著吉服。请谥时，由礼部开单拟谥请圈，单上不敢列“文正”二字。若谥文正，特谥也。亦或有礼部请谥而不予谥者。盖易名之典，不滥施也。 　　◎衍圣公府 　　衍圣公府极富而用钱未便。有地亩快要万顷，其规制与君主家疏导。地各有佃农耕作，以供府用。有专供猪羊鱼鸡者，有专供绸缎布帛者，有专司修理宫室者，有专司梨园戏剧者，岁有定规。若欲狂放毁坏品，则须别行筹画。其地亩不可出售，出售亦无敢受者。但佃农耕作年久，不免笼罩自肥。某年衍圣公至京，属吾乡王文敏公奏请饬下东抚，按册详查，计查出三百余顷。地亩中，尚有湖田若干顷，蓄水以闸，在运河周边。若天庾正供，粮舶北上，运河水浅，漕督则行文向公府借水，即行启闸。其湖田与汶水分流之处相近，一水分南北而流，亦为奇瞻念。予在济宁时，亲往瞻念之。见汶水与运河相交处，两河分南北而流，所谓“三分朝皇帝，七分下江南”是也。盖汶水自西来，注于运河，其地北微高，南微低，汶水力强，故三分逼运河北注，七分逼运河南注。登龙王庙高楼，凭槛鸟瞰，尽在目中矣。自此赴曲阜，一日可到。孔林、文庙、公府、穷巷、颜庙，再尽一日之力，不错遍赡。山东士子，大概靡不亲往仰止者。 　　◎京官外官 　　唐宋时，服官者重内轻外，故倪若水自外内迁，僚友送行者，望之若登仙。清代京官，皆盼外放。缘京官俸薄，外官俸多，盼外放者，思济其贫耳。除贫富无论外，外官多借势于京官。外官之簋不饬、处事诞妄者，多被京官参撤。以故外官任优缺者，岁时送礼京官，曰“冰敬”，曰“炭敬”。陛见后出京者，尚留别敬。致送者多由汇银之票庄，按门呈交。故京官一见票庄估客柬帖投谒，则倒屐相迎。京官重逢，尚考询银数之多寡，快嘴快舌，殊好笑也。渐至主上亦知之。当年高宗与大臣言：“尔宰相俸一年不过三百金，而车马穿着，无不皆备，朕亦不可逐个问其所从来。”是可见外边之事，宫内无不知之也。若外放苦缺，则无力应酬京官。各省苦缺，莫苦于广西思恩府，且引以危事。其地瘴疠极恶。至其地者，两世为人。太守莅任拜印后，书吏请拜一室，室内牌位林立，皆在此病故之前守，此可令民意恶。仰首而瞻念阁，上有长木板，皆庋置前故幕宾之箱笼，书曰“某县某人”，是死于此而旅榇不返者，见之更觉心恶，焉能不病？予仕京廿余年，知死于其地者不下三四人。因之记名候简之京官，昼夜祷祝，勿放此缺。以后偶有得此缺者，多告归不再仕。此人不往，则再请简。枢密大臣尝笑曰：“既皆不肯往，何须请简？”予怪大臣等奚不奏明其地情形，改为外补之缺，以久仕粤西、习惯水土之人任之，何须置京官于烟瘴之地哉！清代不改置，民国则改之，废此府城为墟，以武鸣县遥控之辛勤。 　　◎检讨 　　检讨官员一事，《石头记》曾言之，而未尽详。光绪间，检讨内政府银库郎中庆宽时，予正在京，知之甚悉。是日晨，福相国箴廷奉密旨，赶赴检讨，教唆提督衙门司员吏役，直入庆宽家。先封大门，其家男丁则禁之于外空房，女眷则禁之于内空房。福相国则坐于厅事，饬司员带吏役，按房检讨。抄出宝贵之物，则堆积于厅事院中。至女舄儿，及器皿等物，弃之弗顾。检验各房竣事，又饬役赤身缒入井底探之。役恐没顶，甫入水，则高声报曰：“无物。”即缒而上之。更好笑者，复入其厕，司员掩鼻，饬役以杆略探之，报言无物，皆出至厅事，将宝贵之物逐个登记。福相国乃进内覆命。吏役督守物件，监视大门，不敢远离。凡检讨之事，皆派九门提督赶赴。福相国正兼此职，并充内政府大臣。人极忠厚，且素喜庆宽之当差明敏。其得罪之由，由于内监冒领物件，严禁弗予，内监恨之，为造蜚语。福相国遵循之后，已暗通消息于庆宽，先将银券契约细软等件，后来门运出矣。相国覆命后，奉旨庆宽赦免，单开之物，由官变价，房屋入官辛勤。又迟数年，复庆宽官职，且外放谈员，旋升臬司，家富如旧。 　　◎福相国 　　福相国为近支宗室，由翰林出身，屡掌文衡，所得多佳士。脾气敦厚，圣眷优隆。慈禧皇太后时，传其继娶夫人入内。夫人为各人娇女，不可理家，每逢入内之时，穿着矜缨屣履，亦相国为之检点。一日，相国将入署，告夫人曰：“空房中有人所赠火腿不少，久悬于壁，恐胡闹，应蒸者则蒸之。”意欲其蒸数条以备食。迨归宅，则一室火腿全蒸矣。相国无奈，乃分馈友人。友人执政房询其故，乃言之，相与大笑，且曰：“此非中堂之惠，乃中堂夫人之大惠也。” 　　◎海滩 　　自昌、寿、潍城北行六十余里。即见众河入海之处，汇为一滩，宽广，计地数百顷。滩皆淡水，夏季荷花一马平川，叶大如车轮，花大如盘，香闻数里。其下藕肥如臂，间有跪如梨者。其不脆者，煮食之，如蒸栗然，不错果腹。莲子饱绽坚实，干之鬻于药店，或鬻于果子店。荷叶阴干，鬻于酱园。藕则上市如山堆，业主赚钱，倍于稼穑。滩边则植芦苇，连亘数里。初茁时，如笋如笔。秋日长成，苇粗如竹，刈之不错织席。妇女技能之敏捷者，一日可成方丈席一具，值银一钱。苇之细者，用以葺屋，阅三十年不迂腐。芦花如棉，收而藏之，冬月以之盖韭畦。春初早韭，赖此而生。若天气较暖，不待春初，节逾冬至，二寸黄韭已登市矣。滩水浅处则植蒲，蒲笋纯洁，鲜美可食。冬初刈蒲编为暖鞋，编为包囊，或编为蒲团，皆妇女手为之。芦与蒲，无须布种，留其根则自生。滩中亦有稻田，插秧之时，赤足露半体，入于泥淖者，皆须眉。农家妇女，亦复裹足，不似南边村妇，能服胼胝之劳也。稻多红色，其味香，其性黏，名曰“香稻”。较御田香稻，粒渺小。离京千余里，苦不得其带皮之种耳。由此北行，渐入渔港。港中细草青葱，鱼小如叶，虾小如粟。乡村稚子，以节取之，或供日食，或作菹醢。而二三分之活虾曰鱼虾子，尚提之入城市，以易钱文。港之较深处，夏秋之际，则多蟹。不须网取，夜间以荆笼然灯其中，则有大蟹引群蟹而入，故名大蟹曰“头蟹”。节届仲秋，则团脐黄满。重九持螫，尖者亦宦囊鼓胀矣。有蟹之处，即有虾，水渐深则虾渐大。长一二寸，白壳银须，名曰白虾。去壳烹熟，其肉尚白。晾干去皮，便为虾米。鬻之远处，不胫而走，殆遍寰区。循港而行，即至海滨。依海滨取鱼者，或以网，或以钓钩。一舟小如瓜皮，舱中储水，得鱼即入水蓄之。若入海十里除外，则舟长如三间屋，海浪跃舟而过，渔夫安心不惧，游人不可从也。 　　◎凉帽辫 　　自昌、潍循海而东，至莱府。其乡村妇女，多业凉帽辫。地亩植小麦者，多加粪力，再遇雨水联合，麦莛可高三四尺。刈获后，以木梳去其皮，水润之，以刀劈之。刀双层有口，口有大小。初学编者，用大口刀劈之，辫微粗。技能精湛者，用小口刀，辫极细。途经其乡，见后生妇女或坐于门前，或在树林阴翳之下，信手拈来，睥睨自在，言笑自在，而辫则档次不紊，涓滴不差，较纺织之利，多至倍蓰。外来海舶捆载而去，亦挽救利权之一端也。犹记甲辰年，予蒙召对，皇太后计划山东妇女所编凉帽辫，系用何草。予对曰：“用麦秸编成。”麦秸者，山东土语。皇太后游移顷然，曰：“麦莛耳。”对曰：“这这者，华言是也。”《元史》有这字一语。 　　◎柯太史 　　柯太史凤荪，诗古文渊源家学，别有心传。故昆玉皆成进士，太史文名驰宇宙。封翁佩韦虽未得科名，经史之学，具有根底。太夫人长霞，为掖县李长白先生之女，诗学三唐。稿中《乱后忆书》一律，京师赞扬殆遍。诗云：“插架五千卷，竟教一炬亡。斯民同大难，此意谏言伤。业废凭儿懒，窗闲觉日长。吟诗怜弱女，空复说三唐。”太史原籍胶州，因捻匪之乱，避居潍邑。李长白先生后人，亦居潍邑，由李季侯丰纶始迁也。季侯为予癸酉同庚，太史为予丙戌同庚。甲戌会试后，柯、李皆下第，同赴河南禹州投亲。已入豫境，离禹城仅九十里，坐车行至深沟。其地两面绝壁，中为正途。雨后山水陡下，季侯淹毙，同死者车夫三四人，骡马十余头。凤荪踞车盖之上，浪冲车倒行，其后绝壁坍塌，车乃止，乃呼救。崖上人缒而上之，竟得生。此行也，得生者凤荪一人，亦云幸矣。太史自言：得生固幸，水退后，一面雇人寻尸，一面雇人赴禹州署送信。夜间尸体在野，一人守之，与群犬酣战，殆竭尽生平之力矣。太史元配于氏，为予表妹。继配为吴贽甫先生之女，过门后，嘱太守带往寺内前室灵前施礼。见太史所作挽言，悬于壁间，嗤其语句多疵。则夫人学问，又加太史一等矣。 　　◎靴包 　　满洲某相国，本微贱出身。先为笔帖式，京师所谓提靴子包者。盖家贫无车，入署以布袱包靴，足穿履，头戴官帽，帽上有罩身穿外褂，将长袍扌及于腰带，下与外褂相皆，以便行走。至署门，再著靴，去帽罩，伸长袍。天衢之上，熙来攘往，多此人也。而笔帖式当差勤奋，其升转亦最速。不数年，可至郎中。某相国升郎中后，充粤海关监督。到任数月，先寄二十万金与其兄。兄生平未见此巨款，无术安顿。欲开典肆，则恐人欺蒙；欲存票庄，又恐倒闭。忖前思后，寝食弗安，因此遘疾，旋亡。相国三年差满回京，起华屋，营园林，置姬妾。年近六旬无子，乃以其兄子为子。此子浮滥无度，相国训之，此子即指而言曰：“汝身后，家财尽属于我，汝能管我乎？”相国怒而逐之。年近八旬，拜相已久，入朝听宣，每骨软而自倒于榻。友人劝其告休，乃退居。一日，忽喧传其得子。王虚心相国，善谑者也，摇首曰：“我不信，我不信。”其语殆有疑义焉。钝人不解此语，急诘虚心相国。相国曰：“不谈此事，别说一见笑。有一番邦王，大哥无子，乃多置嫔妃，且日服何首乌以养身，果得一子。群臣进贺，称颂王存心慈善，功德盖世，应有后嗣。王曰：‘非也，此何首乌之力也。’适其臣有名何首乌者，乃力白其非，曰：‘君之力也，臣何力之有焉。’” 　　◎恶谑 　　旗友有好谑者，然胸无墨汁，语多恶劣。见有郎舅相谑者，郎詈其舅为龟，此犹可也；舅亦詈其郎为龟，郎应曰：“是也，吾妻在尔家，未许配时，尔昆玉本是畜类，早与吾妻通矣。使吾为龟，尔之罪也。”予闻之，掩耳而走。出告人曰：“果如其郎之言，其舅即为皆襄公，不图当天又见古人。”言甫毕，适此家厩中逸出一豕，仆人执鞭追之。予曰：“此豕将人立而啼，令郎彭生也。”一友曰：“君亦知旗人家中之称谓，有大可异者乎？兄之妻不曰嫂，而曰姐，或曰大姐二姐；弟之妻不曰弟媳，而曰妹，或曰三妹四妹，此大可异者。”予曰：“此尚似古人之胶执者。嫂溺不得援之以手，呼为姊妹，则无嫌矣。” 　　◎胶执 　　世之胶执不达权者，多念书不化之儒。吾乡有王进士，文章秀美，摇头摆脑。乡试中魁选，其房师喜曰：“今得一翩翩门生。”及谒见，乃一黑丑麻面者。登第后，自知不宜宦途，归而设帐于家，从学者数十人。每至月尽，必告生徒曰：“每人一月应若干束，明日务须带交。”既交钱，先生亲手数之。鹅眼纟延环之钱，则逐个挑出。以后学生皆以康熙、乾隆之钱呈之。年虽老，尚有风情。目近视，一日入内室，见老仆妇蹲而洗衣，认为其夫人也，后来抱之。仆妇急呼曰：“予某人也。”乃释之，深认为惭。乃为晓示天以自忏悔。文内有“误用情于一抱，应偕老于百年”，“养之以毕生，待之如合髻”，“予所否者，天厌之”等语。又一老儒，当鸦片烟盛行之时，深知其为害至烈。一日访其族弟，族弟在厅事西偏床上抽烟。老儒乃循东壁而行，坐而呼曰：“老弟与我亡，我吸旱烟。”弟曰：“有烟灯可吸旱烟。”老儒曰：“了不起，向烟灯呼吸，恐从此有瘾矣。”又一大儒，事亲至孝，其亲暑日思食瓜，大儒急至后圃摘瓜，其弟媳随往接瓜。大儒曰：“男女授受不亲，吾掷之，尔以衣襟接之。”用劲太猛，伤其弟媳之乳，创甚。又一大儒，竟日正颜正色，学程朱之面庞，与其妻亦无戏言。每逢交媾，必高声曰：“来，吾为国度造人才，为祖宗留后嗣。”第二日，必大书条记曰：“与妻伦敦一次。”学者迂拘如斯，亦如《阅微草堂》所记：一儒者见其友之妻门前坐睡，赤子匍匐将入井，乃矩步方行，寻其友而告之曰：“尊嫂坐睡，赤子在井旁，吾以男女有别，未便惊动尊嫂，其往视之。”既至，则妇人俯井哭子矣。事正相类。